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脸上还带着一丝后怕和不可思议:“她…她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属下!尽管当日属下也戴着面罩,且并未过多言语…她说,她已经在属下巡逻可能经过的几个路口,连续守候等待了好几天了,一直未能遇到,今日总算…总算运气好,才堵到了属下。”
我心中微微点头。这倒符合常理。像影梭、墨鸦这个级别的心腹近臣,或者厉魄那样的朝廷重臣,虽然也会下基层巡视,彰显帝威、体察民情,但他们的路线和时间并不完全固定,更多是随机和保密,大概一周才会有一次相对规律的、半公开的巡查,能被精准堵到,确实需要点“运气”和毅力。
“然后呢?她就直接让你带她来见朕?”我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质扶手。
“她…她当场就跪下了!”影梭的声音带着一丝当时留下的无措,“当着众多禁军和街上来往阴魂的面…她哭着央求属下,说…说当日属下在场时,见陛下…陛下…呃…受窘,似乎…似乎并不十分畏惧天威,反而…反而敢…流露出些许笑意…”他说到“笑意”两个字时,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脑袋又习惯性地想低下,被我瞪了一眼才勉强维持着站姿。
“她因此断定,属下必是陛下极为亲近信任之心腹,方能…方能如此…故而才斗胆拦驾,苦苦哀求…”影梭艰难地复述着,“她说,那日之后,她…她在酆都城中已是名声尽毁,风言风语不堪入耳,无人敢再登门议亲,春水阁生意也受了影响…她声称,若…若陛下不肯见她一面,当面给她一个明确的决断或说法,她…她便心生绝望,再无活之志了…”
我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名声受影响我可以理解,但这以死相逼…是不是有点过了?这姑娘的心思,恐怕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另有所图?
影梭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无奈和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属下本不想理会,更不愿以此等琐事烦扰陛下…但…但转念一想,此事毕竟因…因那日意外而起,多少关乎陛下清誉。若她真因被拒之门外而一时想不开,在宫外或是城中闹出什么自戕的动静…届时流言蜚语恐怕更加难以控制,恐…恐于陛下圣誉有损。属下思前想后,权衡再三,才…才未经陛下允准,先行将她带至帝宫外等候区暂行安置…”
他终于说完了整个过程,微微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抬头,只是低声道:“现在…该如何处置,全凭陛下圣裁。属下…等候陛下吩咐。”他把最终这个烫手山芋又小心翼翼地抛了回来,姿态放得极低。
我听完他这一长串解释,看着他这副又耿直又无奈又害怕担责任的样子,真是气得哭笑不得!这傻小子!办事能力一流,怎么处理这种人情世故和潜在危机就跟个木头疙瘩一样!
“猪脑子!”
我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手指隔空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咬牙切齿,“你人都直接给朕带到宫门外了,安置都安置好了,才跑来请示朕见不见?你这叫先斩后奏!逼宫!你让朕现在怎么说?说不见?你难道还能立刻转身出去告诉她‘陛下不想见你,你回去吧,要死死远点’?且不说她会不会当场兑现‘死志’,单是这话传出去,朕成什么了?欺凌弱女、逼死民女的昏君吗?!朕的声名就不是有碍,是彻底扫地,遗臭万年了!”
影梭被我这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得彻底愣住了,瞳孔地震,显然他完全没考虑到这一层。他只想着不能让她死在外面坏了陛下名声,却没想到把人带到宫门口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和胁迫。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讷讷地站在原地,连请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快被懊恼和后悔淹没了。
我看着他那副可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无奈和认命的叹息。我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比跟地藏打了一架还累。
“罢了!罢了!”我无力地挥挥手,一脸的生无可恋,“来都来了…人都被你架到火上了…”
我沉吟片刻,终究不能真的让她在宫外久等或者出事。我对侍立在门口的一名鬼官吩咐道:“传朕口谕,引那位…春水阁的小姐,去西偏殿暖阁等候。客气些。”
“是。”鬼官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我和影梭。我瞪了他一眼:“还杵在这儿干嘛?滚去当你的值!今天这事,要是再有第四个人知道细节,朕就把你扔去忘川河喂怨魂!”
影梭如蒙大赦,连忙单膝跪地:“末将遵旨!末将告退!”说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逃也似的溜出了书房,仿佛身后有太古凶兽在追赶。
看着他仓皇消失的背影,我靠在帝座里,望着书房顶部雕刻的幽冥百鬼图,只觉得心力交瘁。
躲是躲不掉了。
看来必须得亲自去会一会了。
只是不知,这姑娘执意要见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西偏殿暖阁。
此处不似森罗殿那般威严肃穆,也不似书房那般私密紧凑。陈设雅致,铺着厚软的墨色地毯,燃着清冽的安魂香,几盆只在幽冥生长的、散发着幽蓝色荧光的奇异花草点缀其间,倒是冲淡了几分地府固有的阴森之气。
我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帝袍,只着一件玄色常服,坐在主位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等待着那位“不速之客”。心情复杂,既有残余的尴尬,也有被算计的不快,更多的是对她执意求见背后目的的好奇。
脚步声轻轻响起。
在鬼官的引导下,一道绯色的身影缓缓步入暖阁。依旧是那日见过的罗裙,但今日未覆轻纱,露出了整张脸庞。柳眉杏眼,琼鼻樱唇,确实称得上容貌姣好,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和憔悴,我见犹怜。她进得门来,不敢直视我,立刻低下头,盈盈下拜,声音轻柔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
“民女婉娘,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吧。看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不带太多情绪。
“谢陛下。”她依言起身,在一个绣墩上侧身坐了,姿态恭谨,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
鬼官无声地奉上两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汤,旋即退下,并轻轻合上了暖阁的门。殿内只剩下我和她,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我端起茶盏,假意吹了吹热气,没有先开口。我倒要看看,她费尽周折找来,究竟想说什么。
婉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她抬起眼,眼圈竟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哽咽:“陛下…那日之事,实乃天意弄人,惊扰圣驾,民女…民女罪该万死…”说着,竟拿起绢帕轻轻拭起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我心中暗叹,来了。果然还是这套路。
她开始细声细气地诉说:“自那日后…酆都城中流言四起…都说…都说民女是痴心妄想,攀龙附凤不成,反成了笑柄…往日那些稍有往来的友家,如今都闭门谢客…春水阁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伙计们走在街上都抬不起头…民女…民女实在是无颜再见人了…”她越说越伤心,肩膀微微抖动,哭声虽不大,却足够让人心烦意乱。
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后果,我呸!其他不说,生意反正是好起来了的!但听着她这般哭诉,我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烦躁和…荒谬。这姑娘…不会是还想旧事重提,借着这由头,真想要个名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