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制服的站务员挥舞提灯,呵出的热气迅速消散在寒风里。
乘客们如释重负地涌向车门,踩踏声与咒骂声一片,陈九跟着人流挤下月台。冷空气灌入肺叶,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刘景仁蹲在站台边缘,抓了把雪搓脸。三等车厢实在太过煎熬,堪比酷刑,浑身上下都是木的。
他的目光却飘向了远处,那高耸的内达华山脉。
“没想到又回来了”他嗓音沙哑着自言自语,“我之前在这抬过尸。”
陈九默然。他不止一次听说过这段往事:之前中央太平洋铁路推进至内华达山脉,华人劳工在炸出的隧道中遭遇雪崩。
铁路公司拒绝停工,逼着活人从尸堆里刨出铁轨。冻僵的遗体被草草扔进货车,随意处理掉了。
刘景仁本来想开口说自己曾经的遭遇,刚要开口却被冷风吞没。
人都己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背负着这痛苦继续活下去。
说得越多,心里就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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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台另一侧,华人劳工自发聚成几簇,躲开其他不同族裔的移民。他们解开包袱,掏出油纸包裹的咸肉与炒豆。硬面饼被掰成小块,在嘴里面反复咀嚼才能下咽。
有人摸出铁皮罐,倒出几粒粗盐放在嘴边舔。
这一站停靠的时间长,都趁着机会吃点东西。三等车厢没有餐桌,车上又太臭。
“玉米饼!热乎的玉米饼…”
墨西哥老女人推来木轮车,陶土炉上架着铁板,玉米面糊“滋啦”摊成一块块金黄
圆饼。
几个年轻劳工摸出硬币,换来饼子揣进怀里。热乎的饼能捂暖胸膛,也能留到深夜充饥。
穿铁路制服的工人推着餐车吆喝:“铁路套餐!铁路套餐!培根三明治加咖啡。只要20美分!”香气勾得人胃部抽搐,但华人却没人上前。陈九瞥见几个陌生的华人劳工咽了好几口唾沫,却只把破手套又往掌心塞了塞。
20美分足以在唐人街换一斤糙米。
三等车厢头部的铸铁炉灶旁围着一群意大利和爱尔兰移民。他们霸占了车厢里唯一能加热食物的地方,木炭要单独掏钱,华工多半时候也舍不得用。
炉子一点起来,整个车厢都是烟,罐头里的豆子烤得“咕嘟”冒泡。
烟混着大蒜味在周围弥漫,几个华人劳工缩了缩脖子,继续嚼着咸鱼干和硬面包。
生火要另付五美分,他们宁愿让肠胃吃这些凉透的。
陈九他们趁机和隔壁车厢的队伍汇合,但没有交谈,只是蹲在一起吃东西,交换着眼神。
刘景仁专门盯着一等卧铺车厢,却没等到霍华德下车。
月台上太冷,但比车厢里的闷臭好上许多。陈九将帽檐压到眉骨,斜倚在货运木箱的阴影里。王崇和拎着油纸包匆匆走近,身后跟着那个同行的武师。纸包一抖,几块还算热乎的三明治滚出来,只有面包边有些发硬。
“铁路套餐,九爷吃一口吧。”
陈九收回目光,就着三明治喝了一口刘景仁递来的黑咖啡。
这东西怎么这么苦!
他差点一口吐出来,最后硬着头皮当热水喝下去。
“九哥,阿吉他们在那边。”王崇和蹲在一旁啃三明治,小声说道,“他们说路上还算太平,平克顿的人没太为难。”
话音未落,陈九突然攥紧面包。透过略微有些脏污的车窗,他瞥见三等车厢末端晃过一道黑影:他们车厢里的侦探正弓着腰,对一名穿工装的男人低声汇报。那人半张脸隐在车窗后面,看不清表情。
那侦探却很恭敬。
“叼!架车仲有条大鱼!”
“班白皮狗是钉死咱们了”
陈九的粤语从齿缝挤出,他赶紧假装咳嗽压低身子,帽檐阴影遮住陡然绷紧的眼神。工装男人的视线正扫向月台,差点和他对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