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南国的春天慢慢开始变得湿热。
水道纵横如网,分割着一片片绿色的基塘田。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像一片滑过浊黄水面的烂叶,悄无声息地向着新会县的腹地而去。
船头坐着一个汉子,约莫三十出头,面容被海风和烈日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却像见多了世故样平静。
他叫楚雄,是捕鲸厂武装队里,颇为心细的一个。
此刻,他穿着一身打了几个补丁的蓝布短褂,头顶上盘着一条油腻的假辫子,看上去与江上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疍家渔民别无二致。
只有当他不经意间活动手腕时,那厚实粗糙的衣袖下,才会露出一截虬结的小臂。
船舱里,还挤着六个同样打扮的汉子。
他们或靠着船篷假寐,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若有经验的老兵在此,定能从他们看似松弛的坐姿中,嗅到一股被训练后的警惕。
他们的手,总是不自觉地靠近腰间或是藏在脚边的包裹。那里,油布严密包裹着的,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县的衙役胆寒的利器。
六支崭新的柯尔特转轮手枪,以及配套的弹巢,火药。
“雄哥,你说昌叔这次点解不自己来?这可是九爷的头等大事喔。”
一个年轻些的汉子阿才低声问,他正用一根草茎剔着牙,眼睛却扫视着两岸的动静。
楚雄的目光没有离开前方纵横交错的水道,声音压得很低:“广州府唔系善地。昌叔的脸,在太平军里挂过号。当年跟着翼王转战几省,杀出的名声,也惹来了清妖的注意。如今我们九爷的声势大了,生意也做到了广州,昌叔一露面,就是给那些苍蝇递刀子。他老人家在广州坐镇,是定盘的星。这种跑腿探路的事,得我们这些生面孔来办。”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感:“再讲,这也是九爷的意思。昌叔是大将,我们是刀。杀鸡,焉用牛刀?”
众人嘿然一笑,不再言语。
他们都是一路从血水里爬出来的过命兄弟,后来又在旧金山腥风血雨的红毛鬼之战和堂口械斗中站问了脚跟。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陈九,他们的“九爷”,是如何从一个和他们一样的“猪仔”,一步步成为今天。
船舱里弥漫着咸鱼和淡淡的桐油味。
阿才从一堆货物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盒,打开来,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巧克力。
这是旧金山带来的稀罕物,甜得发腻,却能最快地补充体力。他掰了一块递给楚雄。
楚雄摆了摆手。“留返啦。到了岸上,话唔定用得着。”
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茶马镇,以及更深处的,那个只存在于九爷醉后低语中的名字:咸水寨。
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一个贫瘠、破败的小渔村。
因为只有那样的绝境,才能逼出一个像九爷那样的男人,远渡重洋,去搏一个未知的未来。
然而,当乌篷船绕过一片茂密的榕树林,真正抵达茶马镇的古渡口时,楚雄等人却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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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镇并不算小,甚至可以说,它曾经繁华过。
渡口由巨大的麻石板铺就,宽阔坚实,只是如今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许多地方己经开裂、下陷。
岸上,依稀可见连绵的商铺屋檐,多是青砖结构,甚至有几栋高大的宅院,露出经典的广府镬耳屋顶。
那是只有富甲一方或有功名在身的乡绅才能建造的屋宇,是家族荣耀的象征。
但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衰败之中。
商铺大多门窗洞开,蛛网密布。
镬耳屋的山墙上,曾经精美的灰塑和彩绘早己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砖石,像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孔。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走过几个,也都是面带菜色,脚步匆匆,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人的戒备。
楚雄一行人弃了船,将一担担看似普通的布匹、食盐扛在肩上,扮作走村串乡的货郎,一路打听着往咸水寨去。
“阿伯,请问咸水寨点行啊?”楚雄拦住一个挑着空箩筐的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