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洗不了几次了,等我死了让他们记得我的好处,我这大半辈什么也没有,落下的也就是这好人的名声,还有什么呢?
二姐抱住怀情呜呜地哭泣起来,二姐一边哭一边说,你是累出来的病,你是让他们气出来的呀!怀情任凭二姐摇晃着她的身体,现在她随便二姐怎么说了,她已经无力去更正或澄清别人对自己的说法,还有别人对别人的说法。怀情现在对一切无动于衷,她觉得疲倦极了,她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变成了一个黑洞,她觉得自己该安静地睡上一觉了。
后来二姐蹑足走出了病房,她捂着脸站到亲戚们中间,半天说不出话来。三姐扒掉二姐的那只手,看见她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一样,闪烁着一种紫褐色的光。
二姐不说话没什么,二姐一说话走廊上便再次嘈杂起来,起先是三姐呜呜地哭,很快亲戚们尤其是几个妇人都哭开了,哭声中还夹杂着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疑问。有人想进病房去安慰怀情,被二姐坚决地拦住了,二姐说,谁也别去吵她,她大半辈子从没睡过午觉,现在让她好好睡个午觉吧。
亲戚们的哭声戛然而止,是那个烂货护士砰地一声出来了,她像一只鞭炮砰然炸响,你们这些人怎么搞的,现在又没有死人,你们哭什么哭?她说,要哭丧就到太平间去哭。
烂货。姑妈低低地骂。
烂货,你们家才死了人呢!二姐却朝烂货吐去一口唾沫。
走廊上的这群人几乎同时扭过脸直视着那个年轻护士,现在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组成了箭阵,那么多目光乱箭般射向一张故作镇静的脸,年轻护士也许感觉到了某种疼痛,她张大了嘴在走廊另一端站着,忽然一转身就溜走了。
欺软怕硬的烂货。姑妈鄙夷地说。
这群人中间还数二姐最冷静,二姐后来看见窗台上的那些水果,便想起了怀刚,二姐说,吔,怀刚呢,他人呢?
表嫂说,走了,你不让他进去,他就走了。
二姐数了数兜里的水果:六只苹果,七只桔子。二姐说,哼,这些烂水果抵得了怀情的一条命?
二姐说着说着就不冷静了,她的眼泪又像珍珠般地嵌在眼眶里,最后她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亲戚们说,谁也别去告诉怀刚和珠珠,他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别让他们觉得怀情白死了,别让他们觉得自己脱得了干系。
怀情喝了农药,他们脱不了干系,其实这也是亲戚们一致的看法。
声音研究
他们是在无意之中走到五一广场来的。一个男孩,有着柔软的抹过定型摩丝的头发,穿着蓝牛仔短夹克和蓝牛仔裤,另一个女孩,有着更为柔软更为湿亮的披肩长发,也穿着蓝牛仔短夹克和蓝牛仔裤。他们手牵着手走到了五一广场。十分钟前男孩还坐在附近的电子游艺室里,男孩操纵着荧光屏上的一场模拟拳击比赛,女孩就站在他身后,女孩不停地用手去拉他的衣袖,每拉一次荧光屏上的两个拳击手就像两个木偶撞在一起,男孩忽然甩手给了女孩一记耳光,打不死你?他高声骂了一句,眼睛仍然盯着荧光屏。游艺室里的人都回头朝这里望,女孩捂着脸,向那些家伙们投去恶狠狠的白眼,他们果然纷纷把脑袋转回去了,游艺机的音乐在沉寂了几秒钟后又重新暄响起来。女孩从小皮包取出一面小圆镜和粉饼,对着镜子往脸上敷了些粉霜,然后她突然凑到男孩耳边,低声说,我们吹啦!
女孩走到街上男孩就追出来了,他们拉拉拽拽地在街上走,路过的行人可以听见女孩用许多污辱性的字眼咒骂男孩,男孩一声不吭,他的手执著地拉着女孩不放,女孩后来就不再挣脱了。他们在一家冷饮店门口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安静下来,男孩跑到柜台前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筒,塞到女孩手里。女孩说了句什么,一边扭着身子一边把巧克力蛋筒往嘴里送,后来他们就手牵着手往广场这里来了。
他们来到广场时已经重归于好,那时女孩刚吃完了冰淇淋,她说,手上黏黏的,难受死了。男孩指着广场上的喷泉说,那儿不是能洗手吗?就这样他们走到广场来了。
广场并不太大,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街心花园,说它是花园也不太准确,因为没有树,也没有什么花,只有一圈环形冬青树丛和几张长条椅,还有一个新近出现的青铜雕塑。但是人们都称这个地方为五一广场,那我们就该把它当作一个广场。
他们原先不准备留在广场的,女孩在喷泉下洗完手,附近的一对男女恰巧离开了东边那张长条椅,女孩急忙跑过去抢占了唯一空余的长条椅,过来,这儿有座位,女孩向男孩喊道,过来坐呀!
男孩没有留意女孩,他仰头望着那座高高的青铜雕塑,说,这叫什么艺术?怪里怪气的,是什么东西?
女孩说,你管它是什么东西?快过来坐!
是什么东西?男孩仍然仰着头观察那座铜像,他嗤地一笑,说,是个机器人吧?
你过不过来?女孩的声音显得有些恼怒,她从地上捡起一个苹果核朝男孩掷过去,你傻头傻脑地站在那里,看什么呢?
男孩跑过来,挨着女孩坐下。男孩将一只手搭在女孩肩上,脑袋却仍然朝青铜雕塑转过去,他说,你看那雕塑,是个机器人吧?那帮人真他妈会瞎闹,要搞雕塑也该搞个维纳斯嫦娥奔月什么的,怎么槁了个机器人竖在那儿?
你什么眼神呢?女孩扭头瞥了一眼,说,那不是三把钥匙吗?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男孩专注地凝视着雕塑,对,就是三把钥匙,男孩说,真他妈的,怎么弄了三把钥匙竖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