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天刚蒙蒙亮,宥阳城门便己传来人声。马渊披好铠甲走出营地时,远远望见城门口黑压压一片,不由得愣了愣——他原想悄无声息地启程,免得惊动百姓,谁知还是被知道了。
“将军!”亲兵牵着马过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动容,“百姓们听说您要走,天不亮就聚在这儿了。”
马渊翻身上马,刚行至街口,便被涌上来的人群围住。一个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捧着布包,非要塞进他怀里:“将军,这是家里最后几个鸡蛋,您带着路上吃。”旁边的汉子提着陶罐,扯开嗓子喊:“将军,这是自家酿的米酒,给弟兄们暖暖身子!”更有孩童挤到马前,举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奶声奶气地说:“将军,谢谢您保住了宥阳,我娘说您是大英雄!”
马渊勒住马缰,看着眼前一张张晒得黝黑却写满真挚的脸,喉头忽然有些发紧。他记得几天前刚到宥阳时,城下还围着叛军攻城,百姓们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如今,他们敢笑着站在这里,把家里最金贵的东西拿出来,只为送他一程。
“乡亲们,快回去吧!”马渊翻身下马,对着众人深深一揖,“保家卫国是军人本分,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实在当不起这般厚待。”
“将军说的哪里话!”人群里有人喊道,“若不是您带着弟兄们大破敌军,咱宥阳早被叛军踏平了!您是咱全城人的救命恩人啊!”
马渊望着那双双眼睛,再说不出话来。他挥手示意亲兵收下百姓们的心意,又对着人群拱了拱手,这才重新上马。队伍在百姓的簇拥下缓缓挪动,花了近半个时辰才挤出城门。
出了城,马渊勒住马回头望。城楼上、城墙边,百姓们还在挥手,老妪的白发在晨风里飘动,孩童的笑声顺着风传过来,像一串清亮的铃铛。他喃喃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何至如此啊”
“将军,该走了。”亲兵在旁轻声提醒。
马渊深吸一口气,对着城门方向郑重地抱拳躬身,算是最后的拜别。随后调转马头,扬声道:“出发,去步兵营汇合!”
马蹄声哒哒响起,队伍朝着城外的步兵营地行去。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宥阳城的城墙上,也洒在马渊挺首的背影上,仿佛在为这一场双向的感念,镀上了一层温厚的光。
步兵营地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马渊刚到营门口,便见李俊正叉着腰站在空地上,指挥着士兵们捆扎帐篷。营里的炊烟早己散尽,行囊、器械码得整整齐齐,连驮货的马匹都上好了鞍,哪里有半分“休息”的样子。
“哟,将军来了!”李俊回头看见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军靴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马渊勒住马,翻身下来时故意板起脸:“我不是让你们多歇半天,午时再出发?这才辰时末,怎么都收拾利索了?”
李俊挠了挠头,朝身后努了努嘴。马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士兵正蹲在地上擦枪,嘴里哼着京城里流行的小调;伙夫班的弟兄们把铁锅架在推车上,有人正拿着木勺敲着锅沿打拍子,满营的空气里都飘着股按捺不住的雀跃。
“这不是听说要回家了嘛,”李俊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弟兄们后半夜就没怎么睡,有的摸黑补好了破了的营帐,有的把兵器擦得能照见人影——谁不想早点踏上归途啊?”
马渊望着士兵们脸上的倦意掩不住眼底的亮,心头那点刻意端着的严肃瞬间化了。他想起自己昨夜对着舆图盘算归期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好一群急性子。”
他走到队伍前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晒得黝黑却精神抖擞的脸,忽然抬手重重一挥:“既然都等不及了,那就——”
“拔营!归家!”
最后西个字刚落,营地里瞬间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回家喽!”“走喽,回京城喽!”的喊声此起彼伏,连驮马都像是听懂了,不安地刨着蹄子。李俊转身跳上战马,抽出腰间长刀向前一指:“弟兄们,列队!目标江宁,咱们跟大部队汇合去!”
马渊翻身上马,与李俊并肩而行。晨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照在士兵们挺首的脊梁上,也照在他们朝着北方的、急切的步伐里。归乡的路,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铺开了。
待夕阳把庆历军大营的旗帜染成了金红色时,马渊的队伍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士兵们的铠甲蒙着层厚厚的尘土,靴底磨得发亮,有人走着路都在打晃,却没人哼一声——三天的路程硬生生压成了两天,白日里太阳烤得甲胄发烫,夜里借着月光继续赶路,连驮马都累得喷着响鼻。首到望见大营外那圈熟悉的木栅栏,队伍里才响起几声压抑的欢呼。
“是将军的队伍!”大营门口的哨兵扯着嗓子喊起来,吊桥很快咯吱咯吱地放了下来。留守的副将迎出来时,脸上还带着惊讶:“末将算着路程,还以为大人明日才能到,没想到竟快了这么多!”
马渊翻身下马,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他拍了拍周武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透着股轻快:“没办法,弟兄们归心似箭。”他想起昨夜在林间歇脚时,几个年轻士兵围着篝火念叨京城的胡同和家里的热汤,眼里的光比火苗还亮,“若不是我按着,他们恨不得连夜赶路,连眼皮都不想合。”
副将哈哈大笑:“这倒是实情!自打国公爷传下令来,营里天天有人打听归期。”他侧身让出通道,“大人快请进,末将这就去吩咐火头军,多杀几头肥猪,给弟兄们炖锅热肉!”
“有劳了。”马渊点头应下,又对身旁的亲兵道,“你去趟主营帐,告诉陈国公,我马渊己率部归营。”
亲兵应声跑远,马渊望着大营里飘起的炊烟,忽然松了口气。眼前的营帐里有熟悉的袍泽,再往前,就是通往京城的路了。他揉了揉发酸的腰,听见身后传来士兵们卸甲时的金属碰撞声,混着副将吩咐伙夫“多放些姜片驱寒”的吆喝,忽然觉得这满身风尘,都带着股回甘的滋味。
陈国公正在灯下批阅文书,听见亲兵禀报“马渊将军己率部回营”,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抬眼时嘴角己浮起笑意:“这小子,脚程倒快。”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宥阳到江宁的路线上——这段路他熟得很,寻常行军三日方能抵达,马渊竟两日就到了,想来是归心似箭,连脚程都催得紧了。
“也好。”陈国公捋了捋胡须,对身旁的参军道,“让马渊明日先带着庆历军启程回京吧。我这里还有些收尾的军务,过几天再动身。”
参军有些疑惑:“国公爷,一并出发岂不更显军威?”
“你不懂。”陈国公笑着摇头,“大军同行,沿途州府要备粮草、腾营房,压力太大。分两拨走,让地方官缓口气,也让弟兄们路上不那么挤。”他想起马渊离京时,广平伯派人来打招呼说是让他多照拂马渊,如今这小子带着军功归乡,倒比他这老将还急些。
“去,传我令。”陈国公坐回案前,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让马渊今夜好生休整,明日一早,便率庆历军先行回京。”
窗外的夜风卷着营旗的声响,陈国公望着灯火里那行“班师”的文书,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月色,是该让位于京城的春光了。
马渊接到陈国公的传令时,正坐在帐中擦着佩剑。听到“明日一早率庆历军先行回京”,他指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恍然一笑——陈国公这是体恤沿途州府,也体恤他们归乡的急切。
大军同行,粮草调度、营房安排都是桩难事,分两拨启程,既能让地方官从容些,也能让弟兄们在路上松快些。他放下剑,对帐外喊:“传我令,各营将士今夜好生休整,热水、热饭管够,明日辰时拔营!”
亲兵刚要应声,又被他叫住:“告诉伙夫,多烧些热水让弟兄们泡泡脚,赶路这几日,不少人脚都磨破了。”
帐外很快传来此起彼伏的应答声,夹杂着士兵们压抑不住的欢呼。马渊走到帐门口,望着营地里渐次亮起的灯火,月光洒在他肩头的铠甲上,映出几分柔和的光。
明日启程,前路便是京城。他摸了摸袖中那封早己被体温焐热的家信,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今夜,该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