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和她说去。”黛玉道,“你把你的火气憋着留待着骂别人。”她说的“别人”,多半指的是云家的人,馥环也想不通,云家怎么会特特地来请住在她家里的大夫。钱老太医医术虽高,但也不是无可取代的——不是太医院的院判都到了么。自南安太妃瘫痪以来,云嵩已经做得够多了,实在不必用最后的时刻多请两个大夫来立自己孝子的名声。她心里一咯噔,到底是谁做主来请钱老太爷的?是云嵩,还是……云渡?怪不得黛玉要叫她去骂人,她一向心思玲珑,怕是早就看穿了吧?馥环叹了口气,黛玉这样的敏感聪慧,也不知到了宫里是福是祸?迎春得知药堂歇业一天,忙问出了什么事,知道是几栀太累了以后,道:“既然还留了一个门给人抓药,我还是过去吧,万一有人来了,也好记录。”因张掌柜的去采购,回来也确实需要人手整理药柜,黛玉也没拦她,只说:“小茴香估计满肚子怨气,你们要是今天听见她抱怨什么人,附和着就是了。”大半夜的折腾个没完,换谁都有怨气,迎春小心地问:“万一传出去,叫南安王府的人听见了,以为她是在指桑骂槐,实际上骂的是他们,可怎么办?”黛玉笑道:“哪里用得着指桑骂槐?就是明骂他们呢,怎么,不许?”迎春吓了一跳:“真的么?”“哄你呢。”黛玉知她胆小,笑着推了推她,“不过我姐姐和云家的事儿你也知道,我们和云家的关系也就那样了,有没有这一出,都好不到哪儿去。”这点迎春自然是心里有数的,她也知道林家向来不避事,只是郡王府可不是孙家那样根基浅薄的,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便是孙家,这两天她还担心他们老家的人上京里来找她寻仇呢。何况云家那样的勋贵人家,便是心里恨得不行,面上还是要保持正常的客套,迎春虽然从来不管家事,但也被王夫人、探春耳提面命过,知道实在不必刻意去破坏这种虚假和平的道理。但看着林家的行事,她又有些疑惑了。到底王夫人和林太太,谁说得对呢?迎春心里疑惑,只是到了药堂,做起事来,也就顾不上去想那些了。到了午后,她收拾了下纸笔,正准备喊上绣橘、茜雪一起去用饭,小茴香进来问:“有个叫刘姥姥的,说是你的故人,想要见你,你认识她么?”迎春心里疑惑,道:“认识是认识的,原来我还在荣国府里头,她是二太太的亲戚,来家里打过饥荒,老太太看她年老,说话又有趣,留她住了几天,一起逛了逛园子——她怎么来了?生病了?”小茴香道:“看那样子,比生病还着急呢。那你见她么?”迎春一面心里犯嘀咕,一面又拿不定主意。刘姥姥当时去贾家,是凤姐接待的,后来去逛园子,她们姐妹自然也作陪,席上倒是好好地被她老人家逗乐了一回。可除此之外,也别无交集了,如今她自己也寄人篱下着,若是刘姥姥还来打秋风,她又该如何办呢?若是像小茴香说的,还有重要的事,那该怎么办?小茴香见她犹豫,主动道:“要不,我去和她说,今天我们歇业,你没来药堂,叫她去跟门房说,从那儿进?兴许她就知难而退了,就算还想要见你,也让林太太知道了。”迎春心里想道:“原先凤姐提过,这个刘姥姥,虽然穷得来打秋风,人倒是不坏,也是知恩善报的,第二年就把田里的瓜果拾掇拾掇,给家里送了不少来,老太太吃了也喜欢。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求人呢?当年她一大把年纪了,在园子里故意扮丑装傻,逗人发笑,也是不易。我是没有凤姐那么阔绰了,但若是她家又过不下去了,我现在衣食无忧,攒的那点私房接济她点也无妨。”便道:“其实也不必,我和她也算认识了,见一见也没事。要是当年林妹妹也怕出事、怕麻烦,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小茴香笑了笑,便转身出去,没多久便带了刘姥姥进来。迎春见她还是旧日的模样、打扮,一时也感慨万千,想道:“当年老太太和她拉家常,说她们年纪差不多大,如今老太太都没了,她还是这样康健,自己进城里来,我们富贵人家,在这点上是比不上庄稼汉了。”便迎上去,叫她“姥姥”,又盘算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裕的银子,可以接济她。谁料刘姥姥见了她,却是老泪纵横,当场跪下,握着她的手哀求道:“二姑娘!我还当我老了听错了,原来真是二姑娘!二姑娘发发善心,求求你,救救你侄女儿吧!”迎春只当她说的是她自己的外孙女青儿,便问:“青儿怎么了?”“不是青儿,是您亲生的侄女儿巧姐儿!”刘姥姥声泪俱下,把那王仁、贾环如何趁着贾琏不在,坑拐了巧姐去发卖的事儿说了,又道,“我一个庄稼上的人,就是知道巧姐在哪儿,也没法去救她。求到你们家珠大奶奶那儿,她说她一个寡妇失业的,又要养儿子,身上是一文多余的钱也没了,叫我找别人去,我又能找谁去?昨儿在街上听到人议论,说二姑娘你被林家接走了,我也不敢去敲他们家的门,只好来药堂这儿碰碰运气。”李纨身上没有多余的钱?这话连迎春也不能信的,当年老太太怜惜她年轻守寡,给她的月钱是和太太们一个例的,又额外有许多赏赐,她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带着姐妹们住在园子里,开个诗社、惜春画个画儿,也都是领着大家去找凤姐要钱,被凤姐明着暗着说过许多次,她也只拿平儿说事。她确实不容易,以后贾兰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多,除了凤姐偶尔刺刺她,别人也不会说她什么。只是现在整个荣国府都分崩离析了,内里没有收入不谈,外头还欠了债,李纨是节妇,抄家时并没有人去查过她那儿,关系到侄女儿的生死,她还见死不救,是有些冷情了。迎春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心里知道该帮,可是她那点私房能帮得上什么忙?又要怎么去帮?刘姥姥见她茫然的样子,也猜到了她的难处。这位迎姑娘当年就是个木讷说不上话的,老太太当年给她介绍家里的孙子孙女们,差点就漏掉了她。后来嫁了人,也是过得十分不如意,现在又寄人篱下的,她就是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当下抹着泪道:“迎姑娘心善,要是您为难,给我指条路,我去求人,您看这样行吗?”现在贾家还有谁能求呢?荣国府当年好面子,也算接济了不少穷亲戚了,到最后凤姐这样赫赫扬扬的二奶奶,唯一的女儿竟然要靠这么个村老妪奔走援救,怕是她更想不到,发卖她女儿的会是她娘家的兄长。迎春下定了决心,对刘姥姥道:“姥姥难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自抄了家起,我们家往日的朋友,亲戚,就都不在了。我这就给琏哥写信,让他赶紧回来。他一直在外面的,有些人脉,这是他亲女儿,他肯定得管。”刘姥姥急道:“琏二爷在哪儿呢?”“他送老太太的灵柩回金陵。”“那肯定来不及了啊!”刘姥姥拍着大腿道,“我昨儿找到巧姐儿,就听那牙子说要把她卖到小花枝巷去,这姑娘要是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活么!”小花枝巷?那不是当年贾琏租了房子给尤二姐住的地方吗?当年凤姐说那儿就是个烟花巷,全是不正经生意的,后来他们才知道,那谣言就是凤姐传出去的。难道现在已经不是谣言了?迎春问道:“我听说小花枝巷里住着人家,并不是那名声里说的……”刘姥姥道:“以前确实是住着人家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说的,都说那儿是烟花之地,多的是人去那儿寻衅滋事、寻花问柳,久了,正常人也住不下去了,都搬走了,那里现在就是那种地方,官府都不让正经人家的人往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