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印刷术的试验在利器监的工坊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马钧、蒲元和黄月英三人沉浸其中,反复调试着刻刀、墨汁与纸张的适配。
竹纸的清香尚未飘散,其引发的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却己在成都的朝堂之上骤然爆发。
而这场争论的核心,并非竹纸本身的质量或工艺,而是它那低廉的价格,以及对固有知识秩序的巨大冲击。
这场争论的源头,是朝廷决定将新制的竹纸,按配额拨发给各官署使用,以逐步替代沉重的竹简和昂贵的麻纸。
这本是提升效率、节省开支的好事,却在以治学、文教为本的太学及相关的文职官员中,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反对的声音迅速汇聚,其意见领袖,赫然是德高望重,官拜大鸿胪的杜琼。
杜琼,益州耆宿,师从名儒任安,精研经学,尤擅谶纬。数十载耕耘,门生故吏遍布益州,早己被奉为益州士林的泰山北斗。他反对竹纸的理由,在奏疏里条分缕析地摆了出来:
其一,竹纸质地脆弱,远不如麻纸坚韧耐磨,更比不上竹简能历经百年而不朽。
圣贤经典的微言大义,承载于这等易朽之物上,如何能传之久远?万一损毁,岂非罪过?
其二,竹纸色泽偏黄,纹理粗糙,观感远逊于洁白细腻的上等麻纸。
将承载着天地至理的圣贤文章书写于此等“粗陋”之物上,是对先贤的不敬,有辱斯文。
然而,这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隐藏着一个难以宣之于口的忧虑:竹纸太过廉价易得了!
一旦大规模普及,书籍典籍的制作成本将急剧下降。这意味着,原本被世家大族和少数精英学者所垄断的“知识”本身,其传播的门槛将被这薄薄的纸片狠狠踏碎!
知识的神圣性、稀缺性,以及由此带来的解释权和话语权,都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杜琼代表着益州本土根深蒂固的豪门大族,和依附于他们的传统经学世家。
这些家族,如同当年名震天下的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颍川荀氏,走的正是“累世经学”的路子。
他们通过垄断典籍、控制教育、把持对经典的解释权,从而世代维系着自身的政治特权和社会地位。
竹纸的出现,正在撬动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若非此物出自宫中,由天子亲自推动,恐怕早己遭到更为激烈的抵制。
令人意外,或者说在某种历史必然下又显得顺理成章的是,站出来为竹纸大声疾呼、针锋相对反驳杜琼的,正是杜琼曾经最为得意的门生之一——新近升任典学从事的谯周。
谯周,这位出身巴西寒门的饱学之士,早己不是当年那个唯师命是从的谦逊弟子。
多年的宦海沉浮与个人抱负,使他清醒地认识到,在益州,这片荆州士,东州士,益州豪门三家的角斗场上,寒门士子想要出头,难如登天。
自他出仕以来,便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塑造成寒门学子的代言人。
他广开讲席,不避寒暑,耐心为那些买不起书、求师无门的寒门子弟解惑授业;他利用职务之便,尽力为寒门士子争取有限的学习资源和晋升机会,悄然编织起一张以寒门士子为核心的关系网。
谯周深知,这是他立足朝堂、实现抱负最坚实也最可靠的“基本盘”。
因此,当宫中传出竹纸量产成功的消息时,谯周敏锐的政治嗅觉立刻捕捉到了其中对寒门而言堪称天赐的机遇!
廉价、轻便、易于书写的竹纸,意味着书籍可以更快速地抄录复制(在印刷术普及前),意味着寒门子弟获取知识的成本将大幅降低,意味着束缚在他们头顶那无形的“知识枷锁”有了被打破的可能!
这无疑是寒门对抗豪门垄断、争取上升空间最有力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