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
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
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
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
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
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
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
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
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
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
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
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
,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
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
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
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
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
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
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
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
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
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
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
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
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
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