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枫杨树乡亲的观点趋向原始的人本思维。你不能要求枫杨树人对刘家变迁作出更高明的诠释。工作队长庐方对我说,揪斗地主刘老侠时曾经问他有什么交代的,他的回答让工作队的同志们窃笑不已,刘老侠说,&ldo;我对不起祖宗,我没操出个好儿子来。&rdo;刘老侠又说,&ldo;怪我心慈手软,我早就该把那条狗干掉了。&rdo;那时候庐方已经知道刘老侠说的狗是农会主席陈茂。1950年春天3000名枫杨树人参加了地主刘老侠的斗争会。那个场面至今让人记忆忧新。刘老侠站在蓑糙亭子里,从前的佃户和长工们坐在四周荒弃的罂粟地里。庐方说当时的气氛就像马桥镇赶会一样,孩子哭大人闹,好多男子在偷吃罂粟叶子,会场湮没在干罂粟的气味中,让工作队难以忍耐。庐方说枫杨树人就是这种散漫的脾气无法改变,他让农会主席朝空中鸣枪三声,蓑糙亭子四周才静下来。&ldo;刘老侠,把头低下来!&rdo;庐方说。
老地主不肯低头,他仰着脸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骜不驯,他的鹰眼发出一种惊人的亮度,仍然威慑着枫杨树人。人们发现刘老侠的脸上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微笑。&ldo;刘老侠,不准笑!&rdo;庐方说。
&ldo;我没笑,我想哭的时候就像笑。&rdo;
&ldo;老实点,把头低下来!&rdo;
&ldo;分我的地怎么还要我低头呢?&rdo;
庐方当时朝陈茂示意了一下,他想让陈茂把他的头摁下去,但陈茂理解错了,他冲上去举起枪托朝刘老侠头上砸去。一记沉闷的响声,刘老侠踉跄了一下又站住了。老地主的眼睛依然放光,他轻轻说了一句,&ldo;狗。&rdo;庐方说这下会场真正乱了,那些枫杨树人全站了起来,他看见翠花花戴满了金手镯从人群里奔过来,她一路哭嚎直奔老地主身边,她从一个男人手中抢过一片罂粟叶子给老地主糊伤口,老地主推开她说,&ldo;没你的事,给我滚回家。&rdo;翠花花就直奔陈茂去夺他的枪。翠花花一边跟陈茂撕扯一边哭骂不迭,&ldo;你怎么敢打东家你这条掏不空的狗xx巴夹不断的狗xx巴。&rdo;枫杨树人哗地笑开了。庐方对陈茂喊,&ldo;把她拽下去!&rdo;但陈茂在翠花花的撕扯下只是躲闪。庐立听见台下有人喊:&ldo;陈二毛,翠花花,&tis;&tis;&tis;!&rdo;下面的话他听不清,他忍无可忍地吼,&ldo;别跟她拉扯,把她拽下去。&rdo;陈茂的脸又红又白,他骂了一声臭婊子,然后抬脚踢在翠花花的rx房上,然后陈茂也对女人说,&ldo;没你的事,给我滚回家。&rdo;庐方说刘老侠的斗争会就开得那样乌烟瘴气让你啼笑皆非。那天天气也怪,早晨日头很好,没有野风,但正午时分天突然暗下来,好多人在看天。在准备当众焚烧刘家的大堆地契帐本的时候风突然来了,风突然从火牛岭吹来,吹熄了庐方手里的汽油打火机。风突然把那些枯黄的地契帐单卷到半空中,卷到人的头顶上。3000名枫杨树人起初屏息凝望,那些地契帐单像蝴蝶一样低飞着发出一种温柔的嗡鸣,从人群深处猛地爆出一声吼,&ldo;抢啊!&rdo;人群一下子骚乱了,3000名枫杨树人互相碰撞着推搡着,黑压压的手臂全向空中张开。庐方的工作队员扯着嗓子喊,&ldo;乡亲们别抢,地契帐单没用了。&rdo;但没有人听。庐方说他没办法了只能再次鸣枪三声。他说枫杨树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的枪声。三声枪响过后枫杨树人再次平静,所有的地契帐本都被他们掖在怀里了。他们掖着那些纸片就像掖着土地一样心满意足,你能对他们再说什么?庐方说他最后就让他们全带回家了。
&ldo;沉糙,你过来。&rdo;爹在喊他。沉糙走到爹的床边,他凝视着爹伸向虚空的那只手,那只手如同地里挨雨淋过的罂粟有一种霉烂的气味。爹病了。我知道。爹头一回生病。我知道。爹过不下去才会生病,要靠你了。
什么?你老是听不懂爹的话。当初我应该把你溺在粪桶里。
当初不如让姜龙带你走,当土匪也比当狗强,现在轮到我们当狗了。沉糙看见爹的手里仍然紧抓着一把罂粟叶子。沉糙说你把它放下吧,收罂粟的人再也不来了。爹点点头,他的手从空中垂下来在沉糙腰间摸索着。沉糙说,爹,你在摸什么?枪,我给你的枪呢。在这儿。你放一枪给我听。只有两颗子弹,放完了就没了。
那就留着吧,路上要用枪。
沉糙走到床后,娘已经给他收拾好了行装,一大堆包裹堆放在地上。娘坐在便桶上哭,她总是坐在便桶上哭。沉糙觉得饿,别过脸找那只装满干粮的黑陶瓮,陶瓮的木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上面蒙着一层灰。他把手伸进去,里面空了,只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馍,馍被咬过一口了,月牙形的齿印已经发黑。沉糙抓起馍往嘴边送时听见娘叫了起来,&ldo;别吃它,那是演义吃剩下的!&rdo;他对那只隔年老馍端详着,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的脸刻在馍上,但他放不下馍,&ldo;我饿。&rdo;他一边干呕一边啃咬,那只馍像盅药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边呕着一边朝外面跑,听见爹愤怒地拍着床板,&ldo;别吃了,快滚吧快给我滚吧!&rdo;沉糙出逃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狗没有叫,雨声掩蔽了刘沉糙仓皇迷惘的脚步。第二天清晨刘宅门前留下了一大片像蜂窝一样杂乱的脚印。去稻田排水的枫杨树人围着那些脚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现在看起来逃了就逃了,你没有必要再去追打丧家之犬,庐方说,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种亢奋心态中刹不住胯下的红鬃烈马。我带着陈茂和工作队沿着沉糙的脚印追,一直追到火牛岭上,我看见沉糙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点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绑着五六个包裹,像披铠甲执长矛的武士出征远方。沉糙听见了马蹄声回过头,他像个木偶一样站着朝我看。陈茂要拍马上去被我拦住了,我看见他正站在一块石崖上,我怕他跳下去。我对他喊:&ldo;别逃啦,你逃到哪里都是一样,逃不出我的掌心。&rdo;他们然像个木偶站着不动。后来他开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将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听见了金属撞击山石的清脆的响声,我猜他把刘家的金银财宝都推到深涧里去了。
只留下一个最大的包裹,沉糙就抱着它坐在石崖上等我们上去。我踢踢那只包是软的,我看见一些灰白色的粉状物从破fèng间流出来,发出奇异醉人的香味。
&ldo;这是什么?&rdo;我问沉糙。
&ldo;罂粟。&rdo;沉糙说。&ldo;谁让你逃的?&rdo;我又问。我看见沉糙神情困顿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说,&ldo;我爹。&rdo;
&ldo;你想逃到哪里去?&rdo;&ldo;找姜龙。&rdo;&ldo;你想当土匪了?&rdo;&ldo;不知道。一点不知道。&rdo;
被堵获的沉糙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让人可怜,但你看不到他的枪。庐方说我没想到沉糙的腰间藏了一支枪。知道内情的人谈起刘家的历史都着重强调沉糙和长工陈茂的血亲问题。他们说沉糙的诞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溃消亡的一种自动契机,你要学会从一滴水中看见大海。他们说沉糙的诞生预示着刘老侠的衰亡,这里有多种因果辩证关系,我无法阐述清楚,我只能向你们如实描绘刘家历史的发展曲线。我知道你们感兴趣的还有旧日的长工后来的农会主席陈茂。陈茂其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形象。他的出现与消失必将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种参照系。庐方说过枫杨树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陈茂才得以向前发展。他至今缅怀着那个腰挂唢呐肩佩长枪的农会主席陈茂。我问陈茂后来怎么样了?庐方面露难色不愿提这个话题,他说了一句讳莫如深的话:你能更换一个人的命运却换不了他的血液。他还说,有的男人注定是死在女人裤带上的,你无法把他解下来。
1950年也是陈茂性史上复杂动荡的一年。那年陈茂与翠花花割断了多年的蛛网情丝,被他的唢呐迷过的人们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轨。你注意到他的英俊而猥亵的脸上起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使他重返青春,浑身散发出新颖的男人的魅力。女人们给陈茂提亲络绎不绝,陈茂总是笑而不语。女人们说&ldo;陈二毛你让地主婆掏空了吗?&rdo;陈茂就端起枪对她们吼,&ldo;滚,别管我的xx巴事,我要谁我自己知道!&rdo;你可以猜到陈茂要的是谁。
陈茂是半夜潜进刘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净,夜空中听不见春天情欲的回流声,他的身体很平静。他挎着枪站在刘素子的窗前,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从前多少个深夜他这样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陈茂的心情很古怪,既不兴奋也不紧张,仿佛是依循某个宿愿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见刘素子养的猫伏在窗台上,翡翠色的猫眼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你他妈的鬼猫。陈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枪上的刺刀对准猫眼刺进去,刺准了,猫眼喷出暗血猫呜咽了一声。陈茂用刺刀轻轻撬开了木窗,跳进了东厢房。他看见刘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着,陈茂知道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刘素子半裸在棉被外面。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刘素子真实的rx房,硕大而饱满,他想刘家的女人吃得好才有这么撩人的rx房。陈茂从脖子上拉下汗巾轻轻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后他把她从被子里抱起来,那个绵软的身体像竹叶一样清凉清凉的。他奇怪她怎么还不醒,也许在做梦。他抱着她走到院子里时听见那只猫又呜咽了一声。陈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猫又呜咽了一声。被劫的女人终于醒了,她在陈茂的怀里挣扎,张不开的睡眼像猫一样放出惊恐的绿光。&ldo;姜龙,姜龙的土匪来了!&rdo;
陈茂抱紧女人往门外跑,他看见翠花花屋里的灯光亮了,翠花花走出来,蓬头垢面地跟着他们。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头,&ldo;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骚货。&rdo;翠花花不吱声地抓他的枪,他闪开了继续跑,他听见翠花花被什么绊倒了,翠花花终于喊起来,&ldo;狗,快把她放下!&rdo;
&ldo;你再喊我一枪崩了你。&rdo;陈茂把刘素子举了举说。他抱紧那个冰凉的女人朝野地里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风却是潮红的掠耳而过,他觉得怀里的女人越来越凉,他冻得受不了。他必须把那个冰凉的身体带到他的体内去。陈茂飞跑着,他听见自己跑出了一种飞翔的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梦却比梦境更具飞翔的感觉,他朝着蓑糙亭子那里飞跑,他看见蓑糙亭子耸立在月光地里。它以圣殿的姿态呼唤他,他必须飞进去,飞进去!&ldo;狗,放下我,你不能碰我。&rdo;女人在他怀里喊。&ldo;非碰不可。&rdo;陈茂咬着牙说,&ldo;我早晚都要把你干了。&rdo;&ldo;你是谁?&rdo;女人睁大眼睛,女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ldo;陈茂。&rdo;陈茂想了想回答,&ldo;我不是姜龙,我让姜龙先走一步了。&rdo;陈茂把刘素子放到蓑糙亭子下,他抬头看见锥形糙顶下飞走了一对夜鸟。这真是一个做爱的好地方,陈茂无声地笑着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个雪白清凉的胴体微微泛着寒光,他闭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里摸索蛇行,最后停留在高耸的rx房上。他感觉到女人已经瘫软了,但他的身体也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颤个不停,他嘴里咝咝地换着气,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ldo;我早晚要把你干了。&rdo;他咬着女人的辱晕,听见铜唢呐从身边滚出去,当当地响。庐方说他曾经感觉到陈茂和地主一家之间存在的神秘的场。但他理不清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问陈茂,陈茂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恨地主一家。陈茂说,&ldo;要么我是狗,要么他们是狗,就这样,我跟他们一家就这么回事。&rdo;庐方不知道陈茂对刘素子实施过暴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从刘宅门洞里跳出来,拉住他告陈茂的状,说刘素子怀孕了,怀的是陈茂的种。庐方说你别诬陷我们的干部,翠花花指着天发誓,她说长官你可别相信陈茂,那是一条又贱又下流的狗,他干遍了枫杨树女人最后把刘素子也干了,你去看刘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庐方后来去找陈茂核证,陈茂坦然承认,他说我是把刘素子干了,他问庐方干革命是不是就不让干刘素子,庐方答不出来。他考虑了好久,决定撤掉陈茂的农会主席,下掉他手里的枪。他记得下枪的时候陈茂把步枪死抱住不放。他脸涨得通红吼,&ldo;为什么不让我干了?我恨他们,我能革命!&rdo;庐方说他心里也怅然,但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可收拾,他知道工作队能把陈茂从蓑糙亭子梁上解下来,却不能阻止他作为枫杨树男人的生活。庐方想在枫杨树找到更理想的农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