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里,魏昌全的声音亲切之中带着一熟稔:“朝阳啊,市农资总公司年前统一调配储备的这批春耕物资,数量不小,质量那是绝对靠得住的。市里考虑春耕生产是当前头等大事,要确保供应稳定,你们东洪是农业大县,产粮重镇,理应带头承担起这份责任,帮市里分担分担压力嘛。这也是支持全市春耕大局嘛。”
我握着听筒,目光扫向办公桌对面的黄修国。黄修国从马关乡就是抓农业和水利起家,对业务熟悉,这个时候的老黄正把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色急切,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做出拒绝的手势,无声地表达着强烈的反对。
“魏书记啊,”我对着话筒,语气平稳,斟酌着词句,“您对东洪农业的关心和支持,我和县里的同志们都非常感谢啊。支持全市大局,东洪责无旁贷。不过,现在毕竟是市场经济了嘛,咱们这农民兄弟种地也要算成本账。农资采购这块,县农资公司和基层供销社自主经营的权限越来越大,我这个县长啊,也不能拍着胸脯就给他们定任务、压库存啊。具体怎么操作,得让市场说话,让基层的同志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魏昌全的声音依旧平和,但语气多了份坚持:“朝阳啊,市场要讲,大局更要顾嘛。定丰县的做法很好啊,就是交公粮的时候必须配套买农资回去,不然就不给排队发号……。这样,朝阳,我也不在电话里跟你多掰扯了。我要东洪县啊学习你们的“三学”活动,顺便啊检查啊一下春耕,这些都是标准动作,晚上啊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市里对东洪的发展,特别是农业这块,一向是优先支持的,不会让你们吃亏。具体怎么落实,咱们当面沟通,总能找到个平衡点。”
“行,魏书记,您都这么说了,我肯定尽快安排时间过去向您当面汇报思想,也学习学习市农业局的先进经验。”我痛快地答应下来。官场上的话,点到为止,硬顶不是办法,虚与委蛇才是常态。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安静下来。黄修国立刻探过身子,眉头紧锁:“县长,千万不能松这个口啊!市农资总公司的货,我清楚得很!同样的尿素、复合肥,标号看着一样,价格硬是比市场上的价高出将近10%!说是统一采购、质量保证、储备成本,说白了就是层层加码!县农资公司同志,年前跟我诉苦诉了半个钟头,说他们库里现在还压着一批前年的高价肥,就是市里硬压下来的,现在都他妈结块了!群众啊是只认价格,货比三家,现在渠道也多了,谁愿意多掏这个冤枉钱?进了他们的货,卖不动就全砸在手里了,流动资金都压死!农资公司现在背着贷款,就指着开春这波回血呢,哪敢再背这个大包袱?”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敲了敲。县农资公司在我到任后进行了重组,县政府办一位踏实肯干的中年科长被派去当了一把手,就是想盘活这个涉农服务的平台。现在确实经不起折腾。
“所以啊,老黄啊,不是我不想去魏书记那里烧香,”我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是他那庙门太高,想烧柱高香,也得掂量掂量咱们兜里的香火钱够不够分量,别香没烧成,反把自己给燎着了。农资这块,牵一发动全身,关系到全县春耕生产,关系到农资公司的死活,也关系到农民的切身利益,你看我也是为难的不行嘛。”
黄修国连连点头:“县长您看得透彻!到时候我来顶这个魏昌全,反正我也是到点的干部了,我又不怕得罪人。”
这时,秘书杨伯君敲门进来提醒:“县长,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去城关镇看春耕备耕了,冯局长他们都在楼下等着了。”
“好吧,老黄,咱们这就走。”我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呢子大衣穿上。黄修国也赶紧起身。
出了门,两辆沾满泥点的桑塔纳已在等候。我和黄修国坐进前车,县农业局长冯国斌、城关镇党委书记向建民和镇长朱峰上了后车。车子发动,驶出县委大院,汇入初春略显繁忙的县城街道。
车内,杨伯君打开了收音机,调到东原人民广播电台。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市委书记于伟正同志今日上午深入市财政局、计划委员会、经贸委等市直机关,检查指导‘学讲话、学经验、学典型’活动开展情况。在听取汇报后,于伟正书记指出,部分单位对‘三学’活动思想认识高度不够,存在走过场、搞形式主义倾向;学习成果转化运用不足,未能紧密结合本部门职能职责,拿出切实可行的创新举措推动工作;要求各单位‘一把手’切实负起政治责任,迅速整改,务求实效……”
新闻里点了财政局和经贸委几个单位的名,语气严肃。黄修国坐在后座,低声嘟囔了一句:“啧,动真格的了……,广播里点名,还是第一次啊。”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三学”活动自上而下,压力层层传导,东洪虽然动作快,但真要做到实处、做出成效,避免被上面点名批评,也绝非易事。
新闻播报结束,接着是一段节奏欢快的广告音乐:“……东原牌收音机,声音嘹亮,经久耐用,国营东原无线电厂荣誉出品……”声音有些刺耳。
“伯君,声音调小一些吧。”我轻声说。
杨伯君连忙调频,一阵沙沙声后,传来了曹河县广播电台的声音:“……副市长、曹河县委书记郑红旗同志昨日深入我县机械厂、纺织厂、面粉厂等骨干国有企业,现场指导‘三学’活动。郑红旗同志指出,深入开展‘三学’活动,是破解曹河县国有企业改革发展困境的必由之路和关键抓手。全县所有国有企业必须深刻领会南巡讲话精神实质,彻底解放思想,破除‘等靠要’观念,勇于在管理体制、经营机制、产品创新上大胆探索,敢于‘断腕求生’,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推进改革……”
郑红旗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坚定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
“郑市长魄力不小啊。”黄修国在后座感慨了一句。
我笑了笑:“这是我的老领导啊,在曹河是大刀阔斧的准备搞国有企业改革啊!”
说了几句之后,我心里却在盘算。曹河县国企问题积重难返,郑红旗这次是下了狠心要动大手术,动静怕是不会小。这对东洪也是个警示,东洪虽然国有企业体量小,包袱轻但改革的任务依然艰巨,不然92年年底扎帐,亏损的企业就必须要进行处置了,到时候必定和曹河一样,引发不小的社会问题。
听了不久又是龙投集团家电部的广告,杨伯君又调了一下,临平县广播电台的新闻传入耳中:“……市委‘三学’活动指导组组长周海英同志今日莅临我县检查指导工作。县委书记吴香梅、县委副书记、县长张云飞陪同检查。在听取县委专题汇报后,周海英组长对临平县‘三学’活动前期开展情况表示肯定,但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临平县部分领导干部存在思想认识‘上热中温下冷’现象,学习深度不够,结合实际不紧,特别是未能有效将学习成果转化为解决本县产业结构单一、发展后劲不足等深层次矛盾的思路和举措,要求临平县委县政府深刻反思,迎头赶上……”
广播里,周海英的声音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批评意味。
黄修国侧过身,低声道:“这位周组长,刚恢复工作没多久,在广播里公开这样点一个县委县政府的名,做法……挺少见的。”
我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看着建筑越来越少,冬小麦越来越多,心里的思路马上开阔了一些。吴香梅和方建勇,能在东原政坛立足,很大程度上仰仗其父辈方信在省政协的影响。如今方信退休,钟毅书记也退居二线,吴香梅的日子自然不如从前好过。周海英此举,未必不是看准了这点,借“三学”敲打,背后或许还有更深的水。这些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不足为外人道。官场沉浮,起起落落,本就是常态。
车子驶离城区,进入城关镇地界。道路两旁的田野逐渐开阔,冬小麦的麦苗在春风中舒展着略显枯黄的叶片,远远望去,像铺着一层黄绿色的绒毯。几场去冬今春的瑞雪,显然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宝贵的墒情。
车子在一片地势较高的麦田边停下。我们一行人走下桑塔纳,田间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城关镇西街村的支书黄志修和几个村干部早已在地头等候。
冯国斌蹲下身,仔细查看墒情和麦苗长势,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又拨开麦苗看根部。“墒情确实不错,”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对我和黄志修说,“县长啊,年前那几场雪是下到根上了。不过苗情看着还是有点弱,分蘖不足。现在返青期,肥水管理要跟上。”
黄志修忙问:“冯局长,您看现在能浇水追肥不?”
冯国斌摇摇头,指着远处略显阴沉的天际:“不行啊。气象预报说后天开始有股较强冷空气下来,气温要降。现在浇大水,地温降得快,麦苗容易受冻害。特别是弱苗,更扛不住。等这股寒潮过去,等个两三天,气温稳定回升了,到了3度以上再小水缓浇返青水,配合着追点氮肥。记住啊,千万别大水漫灌!这地现在看着湿,下面冻土层还没完全化透,大水一冲,容易沤根,那就麻烦大了。”
“哎,明白明白!小水缓浇,不漫灌!”黄志修连连点头,对身边一个年轻村干部交代,“记下来,回去马上在大喇叭上通知各家各户!”
我站在田埂上,听着冯国斌专业细致的讲解。在农业生产上,我是个外行,深知外行指挥内行的危害。所以,多看,多听,少说。我指着旁边一块规划出来的田地问:“这块就是准备套种西瓜的试验田?”
“是啊,县长!”黄志修赶紧回答,“按县里和冯局的规划,选的都是沙性土、光照好的好地块。种子和地膜都联系好了,就等节气到了下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