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赐礼,元春独将宝玉宝钗的礼物置得相同。
黛玉捧着单薄的礼单,指节冰凉。
王夫人对着宫灯微笑:金玉良缘终成定局。
贾母次日便命宝玉入宫谢恩,元春却再不提赐婚。
清虚观内,贾母借张道士之口婉拒薛家。
薛姨妈终于明白:婆媳无需争执,婆婆只需一句话。
金玉良缘,原是王夫人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五月的熏风裹挟着暑气,懒洋洋地拂过荣国府的朱漆廊柱。端午近了,连空气里都隐隐浮动着雄黄酒与艾草的辛辣气味,驱散着蛇虫,也搅动着人心深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涟漪。
贾母院中的花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别样的沉静。鎏金兽首香炉里,上好的沉水香无声地吐纳着淡雅的青烟。贾母歪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背后垫着秋香色金钱蟒引枕,半阖着眼,手里捻着一串温润的伽楠木佛珠。王夫人垂手侍立在榻旁不远,一身湖蓝绸缎的夏衫,衬得她面色越发端庄平和,只是那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偶尔掠过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尘埃落定的笃定。薛姨妈挨着王夫人下首的绣墩坐着,手里捧着一盏雨过天青的甜白瓷茶碗,碗盖轻轻刮着碗沿,发出细微的脆响,透出几分主人心绪的起伏。宝钗端庄娴雅地坐在薛姨妈身侧,云鬓一丝不乱,素净的月白衣裙上只压着一条水青色缎带,低眉顺眼,宛若一尊精心雕琢的玉观音。黛玉则倚在贾母榻旁的另一张矮几边,纤细的手指正漫无目的地拨弄着面前一盘鲜荔枝,指尖染上一点微红,却浑然未觉,只觉那沁凉的果壳也驱不散心头莫名升起的燥意。宝玉挨着黛玉坐着,目光却只胶着在她身上,见她指尖微红,便凑近了低声道:“妹妹仔细手疼,我来剥给你吃?”声音轻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切。
厅内一时只闻冰鉴里冰块融化的滴答声,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刮碗盖的轻响。一种近乎凝滞的、却又暗流汹涌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直到廊下传来一阵急促而恭敬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窸窣,才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打破。
“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娘娘宫里打发夏太监送端午节礼来了!”贾琏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花厅门口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贾琏侧身让开,一位身着靛青色宫服、面皮白净、眉眼精明的太监含笑走了进来,正是凤藻宫首领太监夏守忠。他身后跟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捧着数个覆着明黄锦袱的朱漆托盘,步履轻捷无声。
“给老太君请安,给太太、姨太太请安。”夏守忠笑容可掬,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里人特有的圆滑腔调,他微微躬身,目光在厅内众人脸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在贾母身上,“娘娘挂念府上,特命奴才将节下恩赏送来。”他顿了顿,眼角余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宝钗和宝玉的方向,笑意加深了些许,“娘娘说了,都是些应景的小玩意儿,给老太太、太太们赏玩,给姑娘、哥儿们添些节下的喜气。”
贾母早已在鸳鸯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有劳夏总管辛苦。娘娘在宫里可好?天儿热了,更要仔细身子骨。”
“谢老太君惦记,娘娘凤体安康,只是日夜思念老太太和家里。”夏守忠一边恭敬应答,一边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托盘依次呈上。
鸳鸯和几个大丫头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那明黄色的锦袱。厅内顿时珠光隐隐,宝气浮动。只见托盘里盛放着各色精致的宫扇、香囊、香串、玛瑙珠、上用的宫缎、新巧的宫制顽意儿……琳琅满目,无不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和元妃对娘家的恩宠。
“这是老太太的。”
“这是太太的。”
“这是姨太太的。”
“这是二姑娘、三姑娘的……”
夏守忠的声音平稳清晰地报着,鸳鸯等人也利落地将对应的赏赐奉到各人面前。
黛玉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属于自己的那份上:一把精巧的湘妃竹股素纱宫扇,几个绣工绝伦、药香清冽的避暑香囊,一串红麝香珠,还有几匹颜色雅致的上好宫绸。东西皆是上品,透着内廷特有的贵重与清雅。她心头微松,正欲收回目光,却听夏守忠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错辨的清晰:
“宝二爷的,金玉如意一对,上用的芙蓉簟一领,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宫制新巧荷包、金锞子若干。”
“薛大姑娘的,金玉如意一对,上用的芙蓉簟一领,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宫制新巧荷包、金锞子若干。”
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花厅里所有的细碎声响——茶碗盖的轻刮、冰块的滴答、衣料的摩挲——骤然消失了。
黛玉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她捧着属于自己那份礼物的单子,那薄薄一张洒金笺,此刻却重逾千斤。指尖触到纸张冰凉的边缘,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节蔓延而上,直透心窝。方才宝玉低声询问的关切,此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模糊而遥远。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对面的宝钗。
宝钗依旧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轻轻搭在同样那份写着“金玉如意一对、芙蓉簟一领、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的礼单上。那姿态,沉静得近乎凝固。
黛玉的视线再无法控制地转向宝玉。宝玉显然也听到了那清晰无比的报礼,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先是掠过一丝纯粹的茫然,像是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礼物会与宝姐姐的完全一样。紧接着,那茫然迅速被一种孩童般的不安和困惑取代。他下意识地侧过脸,急切地望向黛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无辜的慌乱。
这细微的互动,并未逃过厅中几双锐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