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祸种已经深深酝酿,到了这样的地步,纵使他能拦下那道征发乐属的圣旨,纵使王定之早早做了防备,但叛乱还是会磅礴而至——或许会稍晚,但绝不会消失。
&esp;&esp;谢瑾的心中闪过种种分析,可郗归却只用了一句话,便点透了其背后的本质根源。
&esp;&esp;她说:“玉郎,天下之患,从来都在于土崩,而非瓦解。3”
&esp;&esp;隐户
&esp;&esp;若把王朝天下比作一间房屋,那么,其崩溃永远不会源自瓦块的散落,而是由于支撑其墙体的一粒粒尘土的坍塌。
&esp;&esp;对此,汉人早有成言。
&esp;&esp;秦之末世,陈涉、吴广既无权势,又无资财,却能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令天下百姓云集影从。
&esp;&esp;所为者何?
&esp;&esp;学者曰:“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谓之土崩。”1
&esp;&esp;汉景帝时,七国作乱,威严临于封国,资财比于京师,带甲数十万,浩浩然兴师西进,而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esp;&esp;何以故?
&esp;&esp;君子曰:“盖景帝德泽未衰,百姓安土乐俗,使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2
&esp;&esp;读史之人,无一不对这段解释感到熟悉。
&esp;&esp;谢瑾年幼之时,便曾在谢怀的教导下,熟读《太史公书》。
&esp;&esp;可直到今日,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他竟从不曾真正将这句话印到心里。
&esp;&esp;江左的门阀世家太多了。
&esp;&esp;他们根深蒂固,他们盘根错节,他们枝繁叶茂,他们张牙舞爪。
&esp;&esp;如此情形之下,谁还会看得到被他们死死踩在地下、连呜咽都发不出几声的可怜下民呢?
&esp;&esp;典籍说土崩之患甚于瓦解,可尘土究竟微弱,大多数时候,身居高位之人,只能听得到瓦块的声音,看得到瓦解的威胁,然后任由自己陷落在对于“瓦解”的无限恐慌之中,手忙脚乱地安抚离自己最近的权贵重臣。
&esp;&esp;毕竟,与权贵们相比,来自平民百姓的威胁,实在太过脆弱,也太过遥远,简直就像一个虚假的谣言——谁会相信、群蚁竟能吞噬猛象呢?
&esp;&esp;可就是这样看似渺小的威胁,一旦联合起来席卷而至,也会引发难以阻挡的滔滔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想要彻底淹没这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江山。
&esp;&esp;谢瑾疲惫极了,也无力极了。
&esp;&esp;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江左生来便是这副世家与王权共治天下的样貌。
&esp;&esp;数十年前,江左初立,彼时世家虽然势大,但却尚有不少能够顾全大局的杰出人物。
&esp;&esp;那时的江左,有勉强算得上明主的元帝、明帝,有致力于和辑士庶、为江左谋一个安稳局面的王丞相,有江南江北浴血奋战、不计私利为国为民的郗司空。
&esp;&esp;可如今呢?
&esp;&esp;如今的江左,只有一个无能但狭隘的君主,和无数只看得到自家利益的短见士族。
&esp;&esp;谢瑾从小就想成为郗照那般的能臣,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亦步亦趋,做的无不是王引当日所为之事。
&esp;&esp;当年王引联合侨、吴二姓世家大族,以让出一半皇权为代价,共同拥立元帝践祚,在江左重续中朝江山的同时,也使得琅琊王氏真正获得了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权力。
&esp;&esp;而如今的自己,百般筹谋,游走于司马氏、高平郗氏、太原王氏、谯郡桓氏等诸多世家之间,苦苦维系着江左这一副摇摇欲坠的局面,为这个脆弱而无力的王朝续命。
&esp;&esp;谢瑾知道这没有意义。
&esp;&esp;正如郗归所说,江左是一个生来便带有绝症的怪胎,永远都不可能茁壮成长。
&esp;&esp;可北秦秣马厉兵准备南下,如此情势之下,他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背弃自己年少时的愿望,成为一个愦愦然粉饰太平的懦弱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