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莽把那枚银锭扔进火盆时,整艘“镇海号”的甲板都静了。
炭火噼啪作响,银锭却没像寻常银子那样融化变形,反而在表面凝出一层青灰色的壳。待他用铁钳夹出来时,那层壳突然裂开,露出里面雪亮的银心,断面处嵌着几粒芝麻大的黄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硫磺结晶。”赵莽用匕首刮下一点,放在鼻尖轻嗅,“寻常熔炉烧不出这个。”
身旁的副手陈算盘推了推眼镜:“总镖头,这是上个月从马尼拉截获的‘火山矿渣’,里面嵌的银锭纯度高得邪门,九边的银匠都说没见过。”他展开海图,手指点在太平洋深处一个空白处,“线人说,源头就在这座无名岛。”
赵莽的拇指摩挲着银锭断面。三年前他在徽州追查伪钞案,见过最精良的银匠在坩埚里炼银,火候稍过就会发黑,可眼前这银锭,分明是经了烈火淬炼,却连一丝杂色都没有。更蹊跷的是那些硫磺结晶——他在辽东查过矿脉图谱,只有超过千度的高温,才能让硫磺渗进白银肌理。
“升帆。”赵莽突然起身,腰间的虎头牌撞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绕开西班牙人的巡逻舰,天亮前必须抵近无名岛。”
“可是……”陈算盘咽了口唾沫,“那岛周围全是暗礁,上个月有艘葡萄牙船进去就没出来,渔民说海里有吃银的海怪——”
“银钞同盟查的是银子,不是海怪。”赵莽扯开帆布,露出里面藏着的十二门佛郎机炮,“当年万历爷铸泰昌通宝,用的是云南雪花银,纯度也不过九成七。这岛能炼出九九九的银,背后定有猫腻。”
天色微亮时,“镇海号”借着晨雾泊在岛外三里处。赵莽带着四个镖师乘小艇靠近,刚绕过一块鹰嘴状的礁石,就被一股热浪掀得晃了晃。抬头望去,岛上竟冒着滚滚浓烟,不是黑烟也不是灰烟,而是带着金属光泽的银雾,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虹彩。
“是地热熔炼。”陈算盘突然惊呼,手里的罗盘指针疯了似的打转,“这岛是活火山!他们在利用火山口的温度炼银!”
小艇刚靠岸,硫磺味就呛得人睁不开眼。赵莽弯腰抓起一把碎石,指尖立刻被烫得发麻。那些石头里嵌着细碎的银粒,用刀一刮,竟露出和截获银锭相同的硫磺结晶。他突然想起幼时在矿山听老矿工说的——地底的地火比任何熔炉都烈,能把石头里的银逼出来,只是那火太烈,碰着的人都会化成灰。
顺着矿脉往岛中心走,脚下的岩石越来越烫,鞋底滋滋地冒白烟。转过一道山脊,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火山口边缘搭着几十座木架,数百个印第安奴隶正背着沉甸甸的银矿石,沿着滚烫的石阶往上爬,不少人脚下一滑,就直直坠入下方翻滚的岩浆池,连惨叫声都被蒸汽吞没。
岩浆池旁支着巨大的铁笼,十几个西班牙人正用长钩把银锭从池边的岩壁上撬下来。那些岩壁被岩浆烤得通红,表面凝结着一层银壳,敲开后里面就是闪着寒光的银锭,硫磺结晶像星子般嵌在其中。
“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一个穿皮靴的西班牙人举着银锭,用生硬的汉语对身旁的人说,“比墨西哥银矿的原银还纯,运到广州,能换十倍的丝绸。”
赵莽的手按在刀柄上。他看见奴隶们的脚底板已经溃烂,渗出的血滴在石阶上,瞬间就被烫成黑痂。有个少年奴隶背着矿石摔倒,立刻被监工的皮鞭抽得蜷缩起来,背上的矿石滚落,露出里面混着的硫磺块——和银锭里的结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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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岩浆里掺了硫磺矿。”陈算盘低声道,“硫磺熔点低,能带着白银在岩浆壁上凝结,既省了燃料,又能让银锭带上火山矿的特征。”
正说着,那举银锭的西班牙人突然转过身,三角帽下的眼睛像鹰隼:“银钞同盟的赵总镖头?久仰。”他抛来一块银锭,赵莽伸手接住,只觉入手滚烫,“我是胡安,负责这岛的熔炼。你要的货,我们可以加三成。”
赵莽掂了掂银锭,突然往地上一摔。银锭没碎,反而弹起三尺高,落地时溅起的火星竟点燃了地上的硫磺粉,腾起一团青蓝色的火焰。
“胡安先生可知,”赵莽的声音在火声中格外冷,“大明律例,私铸高纯度银锭者,斩立决。”
胡安笑了,拔出腰间的弯刀:“这里是无主之地,只有银子说了算。”他打了个呼哨,岩浆池旁的西班牙人纷纷举起火枪,“你们的船,刚才已经被我们的舰队围住了。”
赵莽回头,果然看见“镇海号”周围冒出十几艘西班牙帆船,炮口正对着船身。陈算盘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却被赵莽按住肩膀。
“我在徽州见过一种炼银法。”赵莽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的疤痕,那是当年追查伪钞时被银水烫的,“用铅来吸杂,再用硫磺去铅。只是硫磺多了,银锭遇火就会炸。”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灰黑色的粉末,“这是从云南矿脉采的雌黄,比你们用的硫磺烈三倍。”
话音未落,他突然将粉末撒向岩浆池。只听“轰”的一声,池面瞬间腾起丈高的火柱,硫磺蒸汽与雌黄相遇,竟化作漫天火星。那些嵌在岩壁上的银锭突然剧烈震颤,表面的硫磺结晶像活过来似的剥落,露出的银心在高温下开始融化,顺着岩壁流回岩浆池。
“不!”胡安怒吼着扑过来,却被赵莽一脚踹进火柱边缘。他身上的丝绸外套瞬间起火,胸前的银纽扣在高温下迸裂,溅出的银珠竟在空中炸开,每一粒都带着硫磺火星。
奴隶们见状,突然像潮水般涌向监工。有个断了腿的老奴隶抱着块硫磺矿,狠狠砸向火枪队,矿块在高温下炸裂,硫磺烟呛得西班牙人纷纷捂鼻。赵莽趁机吹响哨子,“镇海号”上的佛郎机炮突然轰鸣,原来陈算盘早按他的吩咐,让船员假装被围,实则将炮口对准了西班牙人的弹药舱。
混乱中,赵莽抓住那个摔倒的少年奴隶,往火山口边缘跑。少年指着岩浆池中央,那里有块凸起的黑色岩石,表面嵌着的银锭足有车轮大,结晶的硫磺在火光照耀下,竟形成一张人脸的形状。
“那是祭品。”少年的汉语带着哭腔,“每月要把最大的银锭献给火山神,不然就会喷发——”
话没说完,整座岛突然剧烈摇晃。岩浆池里的银水开始沸腾,那些流回池中的银锭竟聚成一条银链,顺着岩壁往上爬,所过之处,硫磺烟都变成了银白色。胡安的惨叫声从火柱里传来,他的弯刀掉在地上,被银链一卷,瞬间熔成了银水。
“硫磺和白银的比例失衡了!”陈算盘拖着个受伤的镖师跑来,“雌黄太多,银锭开始自熔了!”
赵莽突然想起徽州老银匠说的话:银至纯则刚,过纯则脆,需杂以微量硫磺方能定形。这些西班牙人追求极致纯度,却不知硫磺本是银的骨血,抽多了,连大地都会反噬。
他拉着少年跳上小艇时,整座无名岛都在冒银光。那些被炼出的银锭从火山口喷涌而出,像一场银色的暴雨,落入海中时,激起的浪花都带着硫磺味。陈算盘指着远处,“镇海号”正在升起风帆,船尾拖着几艘被俘的西班牙船,甲板上站满了获救的奴隶,其中有个印第安老人,正举着块硫磺结晶,朝着火山岛的方向跪拜。
“总镖头,这些银锭……”陈算盘望着海面漂浮的银块,眼里满是惊叹。
赵莽却看向少年手腕,那里戴着个银镯子,上面的硫磺纹路竟和岩浆池中央的人脸银锭一模一样。少年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来自墨西哥银矿最深处,那里的银子都带着硫磺的味道。
“让它们回海里去吧。”赵莽解下腰间的水囊,倒出里面的酒,洒在海面上。银块遇酒,突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表面的硫磺结晶渐渐脱落,化作泡沫消散在浪里。剩下的白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随洋流缓缓向西,像是要回到那些被掠夺的土地。
小艇划远时,火山岛的银烟渐渐淡了。赵莽回头,看见岩浆池中央的那块黑石正在下沉,最后露出的银锭断面,竟嵌着几粒暗红色的结晶,像极了人血凝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