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脂粉气混着血腥味,在雕花梁柱间盘桓不去。沈予乔的白大褂袖口沾着几星胭脂红,那是从死者唇上蹭到的——第三具尸体还保持着临终前的定格姿势,玉簪尾端的流苏垂落在绣着并蒂莲的戏靴边,像一滩凝固的血。
"角度太精准了。"李偃飞的指尖沿着死者胸骨中线划过,袖口的银扣擦过戏服上的牡丹纹,"避开第四肋间隙,直刺左心室,比医学生画的解剖图还要标准。"她忽然抬头,视线与沈予乔相撞,后者正用镊子夹起死者舌下的碎冰,透明的冰晶在验尸灯下发着冷光,"钩吻碱,比前两次的乌头碱更难提取,凶手在升级毒药。"
沈予乔将碎冰装入证物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袋口封条。三个月前第一起命案,刑部侍郎在听戏时突然抽搐,当时他们都以为是急症,直到在死者齿缝里发现半片融化的冰碴——现在看来,那些精心设计的死亡场景,不过是凶手给旧怨披上的戏服。
"戏本批注。"李偃飞展开泛黄的曲谱,宣纸边缘还留着琴师指甲掐出的月牙痕,"以簪代笔,书恨于骨,和张承羽案卷里的刑讯记录对上了。"她指腹划过"还魂"唱段旁的朱笔小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当年御史台审讯时,用玉簪刻字在他胸骨,刑房吏负责掌刑,乐官则在隔壁奏乐掩声。"
沈予乔的目光落在戏服牡丹纹上,十二片花瓣层层叠叠,恰好对应张承羽被关押的十二天。第二起命案的死者是刑房吏,死在《牡丹亭》"闹殇"唱段,胸口插着半支断笔——对应当年用刑的笔架。现在轮到乐官,死于"还魂",用玉簪复刻当年的刻字之刑。
"武安昌。"他忽然出声,手套捏紧证物袋发出轻响,"当年参与构陷的第四人,时任大理寺丞,现在。。。应该在城西别院养病?"
李偃飞点头,指尖划过卷宗里的泛黄名单:"三个月前突然称病辞官,深居简出。张承羽案平反后,御史、刑房吏、乐官陆续升迁,唯有他退隐市井,倒像是早有预料。"她合上卷宗,袖口带起的风掀动戏台上的帷幔,"去查查他的医案,能精准避开肋骨的手法,要么是熟稔人体结构的医者,要么。。。"
"要么是当年亲手施刑的人。"沈予乔接话,视线落在死者紧握的戏本上,页脚处画着半朵残缺的牡丹,"武安昌当年负责记录刑讯,据卷宗记载,他精通刑律,亦懂医术。"
城西别院的青瓦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沈予乔跟着李偃飞穿过垂花门时,闻到了浓重的艾草味。门房小厮见着官服,腿肚子直打颤,领着他们穿过九曲回廊时,鞋底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大人病了三月有余,每日辰时初刻服药,酉时三刻针灸。。。"小厮话未说完,突然被李偃飞抬手打断。她盯着抄手游廊尽头的身影——穿月白夹袄的老者正倚在美人靠上,左手捏着串佛珠,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石栏,节奏竟与《牡丹亭》的过门儿分毫不差。
"武安大人。"李偃飞踏上前,靴跟碾碎砖缝里的艾草,"三日前顺天府衙的人来过,说您拒不见客?"
老者抬头,眼尾的皱纹里卡着未褪的胭脂粉,竟与戏台上的旦角妆容有几分相似:"李捕头说笑了,老朽不过是个病鬼,能有什么客?"他目光扫过沈予乔手中的药箱,佛珠突然在指间卡住,"这位是。。。医官?"
"刑部仵作。"沈予乔开口,刻意将药箱放在石栏上,金属扣环碰撞发出脆响,"听闻大人旧疾缠身,不如让在下瞧瞧脉?"
武安昌的喉结滚动两下,视线在药箱上停留片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小厮忙不迭递上帕子,沈予乔瞥见帕角绣着半朵牡丹,花瓣数正是十二片。
"不必了。"武安昌摆手,佛珠突然断裂,木珠滚落满地,"老朽这病。。。连太医院的张大人都束手无策。"他弯腰捡珠子时,沈予乔注意到他右手小指内侧有块淡青色胎记,形状恰似断簪。
离开别院时,暮色已浓。李偃飞捏着从门房偷来的药方,突然停在巷口:"防风、川芎、当归。。。都是安神的药材,可他咳嗽时气息平顺,分明是装病。"她指尖划过药方落款,"太医院张大人?三个月前就告老还乡了,这药方。。。"
"是假的。"沈予乔盯着墙根处的艾草堆,突然蹲下身,"新鲜艾草混着曼陀罗花,闻多了会让人昏沉乏力——他在给自己下药,让外人以为他重病缠身。"他指尖捻起一片带血的花瓣,牡丹花瓣,十二片,"今晚有人要动手。"
戌初刻,别院后巷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沈予乔躲在屋脊上,看着武安昌的房间烛火三暗三明——那是江湖中"平安"的信号。李偃飞带着捕快埋伏在侧院,却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种违和感。
"来了。"李偃飞的声音从墙角传来,沈予乔刚要转头,忽见武安昌的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一声闷响,烛火熄灭,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纵身跃下,踹开门的瞬间,正看见武安昌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半支玉簪。
"别动!"沈予乔按住要冲上前的捕快,手电筒光扫过地面:破碎的瓷碗里是未喝完的药汤,散发着淡淡艾草味,床头矮几上摆着半开的戏本,正是《牡丹亭》"冥誓"唱段,页脚画着半朵牡丹,花瓣数。。。十三片?
武安昌的瞳孔逐渐涣散,沈予乔刚要查探伤口,突然发现他舌下有冰晶反光。掰开牙关的瞬间,一股苦杏仁味涌出——这次不是钩吻碱,是氰化钾。
"不对。"李偃飞举着灯靠近,照见武安昌右手紧攥着半片牡丹花瓣,"花瓣数错了,张承羽被囚十二天,之前都是十二片,这次是十三。。。"她突然顿住,视线落在戏本批注上,这次不是朱笔,而是墨笔写的"冥誓违心,以血祭魂"。
沈予乔的手指划过武安昌的衣领,突然扯开他的中衣——胸骨上,十二道旧疤痕组成牡丹形状,最新的一道疤痕还渗着血,正是第十三道。
"他才是张承羽。"沈予乔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李偃飞猛地抬头,看见他指尖按在死者喉结处,"喉结经过处理,右小指胎记是装的,还有这胸骨上的刻痕。。。当年被构陷的人假死逃生,现在以武安昌的身份活着。"
窗外突然传来野猫的嚎叫。沈予乔捡起地上的佛珠,发现每颗木珠上都刻着极小的字,连起来正是当年刑讯的口供。李偃飞翻开武安昌的枕头,露出下面的账本,记录着近三年来给戏班、医馆、药房的打款记录——全是前两起命案现场出现过的地方。
"凶手不是复仇,是自毁。"沈予乔盯着死者舌下的冰针,这次冰针里冻着的不是毒药,而是半片残破的玉簪,"他在按当年自己受刑的顺序,杀死当年的帮凶,然后。。。自杀。"
李偃飞突然想起卷宗里张承羽的尸检记录:胸骨刻伤、喉部受损、右手小指缺失。而眼前的死者,除了伪装的胎记,其他特征竟与记录完全吻合。
"第三起命案的乐官,是他亲手所杀,用的是当年自己被刻字的玉簪。"沈予乔指着武安昌(不,应该是张承羽)胸口的伤,"这次他本想完成最后一幕冥誓,用冰针里的氰化钾自杀,却在戏本里留下了破绽——花瓣数多了一片,因为他被囚禁的第十二天,正是武安昌替他死的那天。"
巷口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是戌正刻。沈予乔看着地上的佛珠,突然发现最后一颗珠子上刻着"还魂"二字,字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李偃飞捡起戏本,发现"冥誓"唱段后多了句批注:"十三载光阴,终成画中魂。"
窗外,月亮爬上飞檐,将沈予乔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承羽卷宗时,上面盖着"已殁"的官印,却没注意到死者年龄比张承羽小了三岁。原来从三年前开始,真正的张承羽就以武安昌的身份活着,一边给当年的帮凶升职,一边筹备这场盛大的死亡戏码。
"去查戏班班主。"李偃飞突然开口,"前两起命案的死者,都在遇害前收到过戏班的请帖,而这个戏班。。。"她晃了晃手中的账本,"三年前突然出现,班主姓柳,恰好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表字。"
沈予乔点头,目光落在武安昌(张承羽)手中的花瓣上。十三片花瓣,代表他假死后的十三年光阴,每一年,都是刻在骨血里的恨意。而那支贯穿心脏的玉簪,尾端刻着细小的"丽"字——杜丽娘的"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