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种种丑陋。让他愤怒,让他震怒,让他萌生退意,他想逃。
泥沙俱下的现实,他的肩膀挑不起这担子。无力感产生深深的负罪感,对不起百姓,更对不起陪他吃苦的她。
“父亲在时教导,不要读死书。好字为什么不能记账,有手有脚,饲养耕种,为什么不能做?”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都图受用,谁来做事呢?就不能弯下腰,低下头,试一试人间冷暖?腹中空有虚无高贵的论证,却总不肯躬身去做。”
“你总谈过去,过去在那牢里,饱食终日,不辨五谷,不事农桑,自以为的高贵。成日里吃饱了勾心斗角,演戏做局,我差点死在里头,都忘了吗?还要提过去?”
喃喃的回忆,轻轻的抱住他,拥他入怀。让他哭,让他喊,喊出心中不忿。
“宦海沉浮,权力倾轧,历朝皆是,父亲也曾苦恼过。咱们自己想办法,都死过一次的人还怕这些。哭呀,哭出来,擦干泪再来。咱们能活下来,不就是靠这股韧劲儿吗?”
“总归是我对不住你,名分也不能给。”
她淡淡的笑:“若在乎这个,早死在那庙里,断然走不到今日。患难夫妻,说这些。”
哄孩子一样,缓缓的柔柔的牵起他的手。
“筑城防那银子,工部核减了就核减了,这窟窿咱们自己填。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为国为民,不后悔。”
“箱子里那副画找人带去钦州去典卖了吧,不单只为城防,济慈堂里也需要钱。卖了吧,父亲在也会如此。”
见他不语,她又说:“都是自己选的,别再往身上兜揽。没饿着没冻着,活的有滋有味,委屈什么呀。”
“一念开,天地宽,心里头自在,万般自在。偷来的日子,多活一刻都恩赐。别总替我委屈,日子有奔头,看你大显身手,百姓们越过越好。不苦也不委屈,真的。”
真的,所有一切都出自本心,她说是真的。
一个大男人伏在她膝头,窝在她怀中,母亲般宽容,包容天地。
昏黄的灯烛,寂静的院落,破旧的屋子。账本子、算盘、孩子的临帖,没做完的针黹和扑通通跳的心。
二人相依,如此安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永远支持,永远鼓励,永远不放弃。所以,她在,他就安。
每每见屋里头灯亮,看见她或喜或怒,心头总是一阵暖流,所有的疲惫消失殆尽。原来,她在,就好。
她总能平复他,她总能熨烫他坎坷的心房。
她这样颖悟,一猜即中。她这样勇敢,无所畏惧。
她永远坚韧,犹如北地劲风中顽强的野草,紧贴地面。纵然低头,根茎直插大地,毫不动摇,她是他永远的支撑。
白日里端方持重的大人,此刻卸下包袱,失声痛哭。泪水洇湿她的土布衣裙,他握着她溃烂的手无颜以对。
“就雇个婆子怎地,省几个钱作践自己。”
你呀,说来说去还是这些。
“如此说来,我要做先生了,先教什么呢?哥哥,《三百千》,先教哪一个呢?哈哈!”
苦中作乐,可这份乐观此刻听起来尤其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