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猛地起身,锁子甲撞击声惊飞帐外夜枭。碧蹄馆的地形在他脑海中翻涌——三面环山的谷地,明军唯一的退路是北面结冰的沼泽。若虎蹲炮无法压制日军火力,这一万骑兵将成为待宰的羔羊。
&0t;传令下去,子时前完成第一轮装填。&0t;李如松的声音冷得像冰,&0t;王二,你亲自监督三号炮,若有差池&0t;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将铁屑狠狠拍在案上。
子夜,虎蹲炮阵地笼罩在硫磺烟雾中。王二盯着顺子将火药缓缓倒入炮膛,双手突然不受控地颤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五年前的蓟州城,他的儿子就是在试射劣质火炮时被炸得尸骨无存。
&0t;点火!&0t;随着一声令下,火绳触及药捻。第一枚炮弹撕裂夜空的瞬间,王二突然扑向三号炮。滚烫的气浪将他掀飞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如同阎王殿里催命的锣鼓。
冲天火光中,李如松握紧染血的望远镜。他看见日军铁炮阵地腾起浓烟,却也看见自家火炮如烟花般接连炸裂。那些本该震慑敌胆的虎蹲炮,此刻成了吞噬明军的铁兽。雪地上,王二焦黑的手掌还保持着推炮的姿势,指缝里嵌着半块刻有&0t;晋商监制&0t;的铁渣。
锈火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十七,碧蹄馆的夜色被明军营地的火把烧得通红。寒风裹着雪粒抽打在虎蹲炮冰冷的炮管上,老炮手王二蹲下身,铁钳夹起剥落的铁屑凑近火把。跳动的火苗下,铁屑断面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密布的气孔如同溃烂的伤口。
&0t;这铁料不对。&0t;王二声音颤,伸手摩挲着炮管内壁,粗糙的触感像砂纸磨过掌心,&0t;太脆了,怕是扛不住三轮齐射。&0t;
&0t;少废话!&0t;把总李三的皮靴碾碎冻土上的薄冰,腰间佩刀的铜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0t;上头说了,这批火炮是晋商加急打造的,质量绝对没问题。赶紧装填,明日一早就要用!&0t;
王二望着李三身后两个灰衣人,他们戴着毡帽,腰间别着刻有&0t;晋&0t;字的腰牌,靴底沾着太原府特有的红泥。半月前在临津江交接军器时,正是这两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装满火炮的木箱。老炮手喉间泛起铁锈味,想起三年前蓟州军火库那场爆炸,三十七个兄弟被劣质火药炸得尸骨无存。
&0t;把总,前日试射时五号炮就炸膛了&0t;王二话未说完,李三的马鞭已抽在炮管上,惊起一串火星。
&0t;再敢妖言惑众,老子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0t;李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刀鞘重重撞在王二肩头,&0t;晋商八大家联名担保的军器,轮得到你这老匹夫质疑?&0t;
顺子突然从炮架后探出头,这个才满十六岁的小炮手怀里还抱着火药桶:&0t;王师傅,要不咱们&0t;
&0t;装填!&0t;王二猛地夺过火药勺,金属碰撞声在寒夜里格外刺耳。他舀起满满一勺火药,硫磺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五年前儿子也是这样站在新铸的火炮前,笑容还没褪去,炮管就炸开成致命的碎片。
夜色渐深,虎蹲炮阵地弥漫着硫磺与血腥的混合气息。王二盯着顺子将火药缓缓倒入三号炮膛,干裂的嘴唇不停翕动,像是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当火绳触及药捻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李三腰间那把刻着云纹的佩刀——分明与去年在铁匠铺见到的晋商护卫佩刀一模一样。
第一声炮响撕裂夜空时,王二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炮弹拖着橘色尾焰飞向日军营地,但紧接着,右侧三门虎蹲炮同时爆出刺目火光。滚烫的铁屑如暴雨般倾泻,惨叫声瞬间淹没在爆炸声中。他看见顺子的躯体被气浪掀上半空,怀里的火药桶炸开成绚丽的死亡烟花。
&0t;是炸膛!全军冲锋!&0t;远处传来李如松的嘶吼。王二跌跌撞撞扑向三号炮,想要拔除未点燃的药捻,却被灼热的炮管烫得缩回手。更多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明军阵地陷入一片火海,那些本该震慑敌胆的虎蹲炮,此刻成了吞噬自己人的凶兽。
混战中,王二瞥见李三带着两个灰衣人推着装满木箱的牛车后退。木箱缝隙里露出的铁锭表面布满蜂窝状气孔,和手中的铁屑如出一辙。老炮手突然狂笑起来,笑声混着硝烟与鲜血,惊飞了雪地上觅食的乌鸦。
黎明破晓时,李如松拄着染血的长刀站在尸山血海间。他弯腰拾起半块刻着&0t;晋商监制&0t;的铁渣,指腹摩挲着断面密密麻麻的气孔。远处,王二焦黑的手掌还保持着推炮的姿势,指缝里嵌着的铁渣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如同这个帝国溃烂的伤口。
铁火焚天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十八,破晓的天光撕开云层,却照不暖碧蹄馆弥漫的硝烟。李如松勒住躁动不安的战马,望着远处如蚁群般压来的日军阵列。两万足轻的脚步声混着铁炮枪托撞击盾牌的声响,像死神擂响的战鼓。
&0t;虎蹲炮,预备——&0t;随着将旗挥落,十二门虎蹲炮同时出怒吼。炮口喷出的火舌照亮雪地,三十斤重的实心弹如流星般坠入日军阵中。前排的足轻被气浪掀飞,木盾与肢体碎片混着雪粒炸向半空。
&0t;好!&0t;查大受在旁握紧长刀,却见李如松眉头紧锁。昨日深夜,他已收到虎蹲炮营暗报:半数火炮的炮管出现裂纹,硫磺配比远标准。此刻望着阵地腾起的浓烟,提督大人的手掌在刀柄上攥出冷汗。
第三轮齐射的火光刚起,异变陡生。西侧三号炮突然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炮口喷出的不是炮弹,而是炽热的铁流。正在装填的三名炮手瞬间被撕成碎片,飞溅的炮管残片如飞刀般射向四周。紧接着,相邻的五号、七号炮接连炸裂,整个虎蹲炮阵地化作人间炼狱。
&0t;卧倒!&0t;王二嘶吼着扑倒顺子,滚烫的铁片擦着后背飞过。老炮手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尽是破碎的躯体和扭曲的炮管。他看见李三的半截尸体挂在断裂的炮架上,腰间的&0t;晋&0t;字腰牌沾满鲜血。
日军抓住战机,铁炮队迅结成三段击阵型。铅弹如暴雨般倾泻,明军骑兵刚冲出阵列就被成片撂倒。李如松的坐骑突然人立而起,一颗流弹擦着他的头盔飞过。&0t;传令祖承训,率轻骑绕后!&0t;提督抹去脸上血污,却现虎蹲炮营已陷入彻底瘫痪。
硝烟中,王二拖着被炸断的右腿爬向一门尚未炸膛的火炮。他的指甲深深抠进炮管缝隙,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铸造缺陷——这些致命的瑕疵,早在昨夜检查时就预示了今日的惨剧。&0t;装填!&0t;老炮手嘶吼着将火药塞进炮膛,却被身后的亲兵死死按住:&0t;老师傅,炮管红透了!&0t;
正午的太阳被硝烟染成血色。日军的第二波攻势裹挟着凄厉的喊杀声压来,明军防线出现多处缺口。李如松拔出佩剑,正要亲自带队冲锋,却听见东北方向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杨元率领的援军终于赶到!
混战中,王二抱着最后一箱火药冲向正在冒烟的炮管。他想起儿子被炸碎的笑脸,想起李三傲慢的嘴脸,想起那些藏在&0t;晋商监制&0t;印章背后的肮脏交易。当火绳点燃的刹那,老炮手张开双臂,用身体堵住即将炸膛的炮口。
&0t;轰——&0t;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王二的躯体化作漫天血雨。这声轰鸣不仅撕碎了逼近的日军,也将那门劣质火炮彻底炸成齑粉。李如松望着空中纷飞的血肉,突然想起出征前母亲的话:&0t;战场上最可怕的敌人,有时不在对面。&0t;
夕阳西下时,日军终于退去。李如松踩着满地残骸走向虎蹲炮阵地,靴底不断传来碾碎铁片的脆响。他弯腰拾起半块刻着&0t;晋商&0t;字样的铁锭,指腹摩挲着上面蜂窝状的气孔。远处,顺子抱着王二残缺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声混着未散的硝烟,在碧蹄馆的上空久久回荡。
这一夜,李如松在中军大帐写下密奏。烛火摇曳中,&0t;彻查晋商通倭,严治军器贪腐&0t;的字迹力透纸背。窗外,北风卷起未及掩埋的尸体,将这场惨烈的教训,永远刻在了朝鲜半岛的土地上。
碧蹄残阳
李如松的瞳孔在硝烟中剧烈收缩,看着三号虎蹲炮炸开的瞬间,飞溅的炮管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将三名炮手的躯体撕成碎布。硫磺的焦糊味混着血腥味直冲鼻腔,他握剑的手因愤怒而青筋暴起——这绝非偶然的事故,那些布满气孔的劣质铁料,分明是有人在军器上动了手脚。
&0t;大人!倭军铁炮队推进至百步之内!&0t;亲卫的嘶吼被密集的铅弹声撕碎。李如松低头看着虎蹲炮营的惨状,七门火炮炸裂,数十具焦黑的尸体横陈在扭曲的炮架间。远处日军的&0t;备中&0t;军旗在风中翻卷,两万足轻结成扇形阵列,铁炮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明军防线。
&0t;骑兵出击!&0t;李如松猛地扯下披风,猩红的绸缎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三千辽东铁骑同时拔出马刀,马蹄踏碎冻土的轰鸣震得积雪簌簌落下。他知道这是险招,在缺乏火炮压制的情况下冲击日军铁炮阵,无异于以血肉之躯撞向钢铁。但此刻虎蹲炮营已彻底瘫痪,他别无选择。
铁炮的轰鸣撕开清晨的寂静,铅弹如暴雨般倾泻。前排骑兵的战马被洞穿咽喉,人立而起的瞬间将骑手甩向半空。李如松的坐骑突然人立,一颗流弹擦着头盔飞过,烧焦的头糊在脸上。他挥刀劈开迎面刺来的长枪,刀刃与铁炮枪托相撞,溅起的火星灼伤了眼角。
&0t;结鸳鸯阵!&0t;查大受的吼声穿透厮杀声。残存的骑兵迅变换阵型,长刀与圆盾组成流动的防线。但日军的三段击战术挥出恐怖威力,每轮齐射后,总有数十名明军骑兵倒下。李如松看见一名少年骑兵的腹部被铅弹贯穿,肠子流了一地却仍死死攥着马缰。
正午的太阳被硝烟染成血色。明军防线出现多处缺口,日军的长枪方阵如潮水般涌来。李如松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现查大受的左臂已被铁炮打断,却仍挥舞着断刀砍翻两名足轻。他想起昨夜王二冒死送来的密报,那些关于晋商偷工减料的细节,此刻像钢针般扎进心脏。
&0t;传令祖承训,率轻骑绕后!&0t;李如松的声音沙哑如破锣。他望着山坡上堆积如山的尸体,积雪早已被鲜血浸透成黑红色。如果虎蹲炮没有炸膛,此刻日军的阵列本该在炮火中支离破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明军压缩在狭小的谷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