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吴班,蜀汉帐中一个不显山露水的名字。
从荆州初遇关羽时的仰望,到夷陵大火中背负先帝逃亡;
从丞相帐前听令的裨将,到独当一面的镇北将军;
我见证过张苞的陨落,感受过街亭的寒霜,最终在洮阳城下迎来自己的终章。
诸葛丞相的羽扇摇动天下,却摇不动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执念:
蜀汉的灯火,总得有人用血去续燃——
哪怕我的名字,注定只是史书边角的一粒微尘。
建安二十四年,荆州的秋天来得格外肃杀。我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目光越过前面引路的兄长吴懿宽阔的肩背,投向那面猎猎招展的“汉寿亭侯关”大旗。
旗在风中抖动,像一团燃烧的赤焰,灼得人眼睛发疼。旗下那人,身量极高,端坐马上如山岳般沉凝,一身绿袍金甲,在略显黯淡的秋阳里兀自闪耀。他一手轻抚着那把闻名天下的美髯,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那剑柄古朴,剑鞘深暗,却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之气,仿佛只消稍稍出鞘半寸,便能割裂周遭的空气。他正与兄长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浑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都似金铁交鸣。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便是关羽关云长!那个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令曹魏闻风丧胆的名字!一股难以遏制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颅,脸颊发烫,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我挺直了背脊,唯恐在那双如电的目光扫过来时,显露出丝毫的局促或失仪。兄长回头递给我一个沉稳的眼神,示意我上前。我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前几步,滚鞍下马,动作因紧张而略显僵硬,单膝重重顿在干燥坚硬的泥土地上,抱拳朗声道:
“末将吴班,拜见君侯!”
声音出口,竟比自己预想的要洪亮几分,带着点少年人未经世事的锐气。那高大的身影微微转过来,目光如两道实质的探照灯般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能称量出我骨子里究竟有几分勇气,几分成色。我感到自己在那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
“起来吧,后生。”声音依旧浑厚,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如蒙大赦,赶紧站起,垂手肃立一旁。他不再看我,继续与兄长谈论着荆州防务、江东动向。那些名字——吕蒙、陆逊、曹操、孙权……从他口中吐出,仿佛带着千钧重担。我竖起耳朵,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字眼,如同干旱的禾苗汲取甘霖。风掠过原野,带来远处军营模糊的号角和操练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
这便是我的起点。在这位天神般的人物身后,在这片烽烟四起的荆州大地上。我吴班的名字,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在此刻,被这战鼓初鸣的时代卷入了它巨大的漩涡之中。
章武元年,夏末的峡江,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裹着浓重的湿气与汗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蜀汉大军沿江连营数百里,营寨依着山势层层叠叠,旌旗密布,刀枪如林,本该是恢弘的军威。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隐隐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在营盘深处无声蔓延。
我时任先锋营偏将,驻扎在靠近前线的几座营寨中。白日里,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山林,蒸腾起氤氲的雾气,视野一片模糊。对面的吴军壁垒森严,却异常安静,只有偶尔的刁斗声和兵器磕碰的脆响传来,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诡异。夜里,蚊蚋成群结队地扑向灯火和人脸,营帐里闷热如同蒸笼,兵士们辗转反侧,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和对面狡猾的敌人。营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汗馊和劣质油脂燃烧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连日来,关于吴军动向的流言如同江面上的水泡,此起彼伏。有人说陆逊怯战,龟缩不出;有人说吴军主力早已悄然转移;更有人私下议论,陛下连营之法,恐非万全。这些声音,像细小的虫子,啮咬着军心。
一日傍晚,我巡营至一处临江高地。夕阳沉入西边连绵的群山,只余下几道血红的残光,泼洒在浑浊奔涌的江面上,将江水染得一片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远处吴军水寨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几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窥伺的眼睛。一阵裹挟着水汽的江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皮甲。不知为何,望着那血色的江水和对面沉默的敌营,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沉甸甸地坠下去。
我匆匆找到中军帐下相熟的参军,压低声音:“参军,这几日对面的动静,着实古怪。末将观天象,连日酷暑无风,又兼我军依山连营,若吴贼用火……”
参军是个谨慎的老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低语道:“吴将军慎言!陛下自有韬略。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前几日确有几位老成持重的将军进言,言说连营恐有火患之虞,劝陛下分兵扼守险要,奈何……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一声叹息里的忧虑,比千言万语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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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的巨石愈发沉重。我默然退出营帐,回到自己的驻地。夜已深沉,营火在无风的空气中笔直地燃烧,发出噼啪的微响。我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甲胄未解,手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刀柄。那刀柄冰冷坚硬,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越来越浓的寒意。帐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江水永无休止的呜咽,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黑暗中低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之际——
“火!火起了!”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幕,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我一个激灵从榻上弹起,掀开帐帘冲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东南方向,映红了半边天际!不是一点,不是一片,而是数十条狰狞的火龙,借着夏末干燥的山风和连日暴晒积累的燥热,正以席卷一切、吞噬万物的狂暴姿态,沿着山势,顺着营盘,疯狂地向上游、向蜀军大营的核心地带扑来!浓烟滚滚,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翻腾着遮天蔽月。火光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无数蜀军士兵扭曲惊惶、绝望奔逃的脸!
“迎敌!列阵!保护陛下!”我嘶吼着,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惨嚎声、营寨倒塌声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烟和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令人窒息。火星像暴雨般从空中砸落,点燃了帐篷、旗帜,也灼烧着裸露的皮肤。
我带着亲兵,像逆流而上的鱼,在彻底失控、疯狂奔涌的人潮中奋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挤去。到处都是火焰,到处是倒塌燃烧的营寨木料,到处是浑身是火、翻滚哀嚎的人影。一个浑身浴火的士兵惨叫着撞到我身上,又跌跌撞撞扑向燃烧的江水,瞬间被激流吞没,只留下一缕迅速消散的青烟。脚下的土地被烤得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燃烧的炭块。
终于,在一片混乱的火光和浓烟中,我看到了那面熟悉的、已被燎烤得焦黑的龙旗!旗帜下,一个身影被几名浑身烟尘、铠甲残破的侍卫簇拥着,踉跄着后退。正是陛下!他头上的金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须发凌乱,脸上沾满烟灰,那身曾经象征无上威严的龙袍被撕裂、熏黑,昔日睥睨天下的眼神,此刻只剩下刻骨的震惊、痛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灰败。
“陛下!”我猛冲过去,和几名侍卫一起,几乎是架住了他沉重而虚软的身躯。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透过残破的衣甲,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臂在剧烈地颤抖,带着一种生命被瞬间抽离的虚弱。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模糊的、带着血腥气的呛咳。
“走!快护陛下往西!”我嘶声力竭地大吼,和侍卫们架着陛下,一头扎进更深的、尚未完全被火魔吞噬的山林阴影之中。背后,是炼狱般的火海,是无数蜀中子弟绝望的哭喊,是帝国雄心被付之一炬的滔天巨响。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得如同踩在滚烫的烙铁上,烙铁下,是蜀汉气运的余烬。
建兴三年春,成都丞相府的书斋。空气中弥漫着新墨与陈旧竹简混合的特殊气味,沉静而肃穆。我垂手立于下首,目光落在书案后那人身上。
诸葛丞相端坐如松,一身半旧的葛布深衣,洗得发白。他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手中笔走龙蛇,批阅着来自各郡县和边关的文书。案头一盏清油灯,灯焰稳定地燃烧着,映着他清癯而专注的侧脸,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如同刀刻。书斋内只有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以及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这沉静,却比千军万马的喧嚣更令人心生敬畏。
“丞相,南中诸郡急报。”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寂静。长史杨仪捧着一卷新到的军报,躬身呈上。
丞相搁下笔,接过军报,展开。他的眉头先是微蹙,旋即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秋毫的了然。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军报上,口中却清晰地说道:“吴班。”
“末将在!”我心头一凛,立刻抱拳应声,腰杆挺得笔直。
“孟获恃险复叛,裹挟数洞蛮兵,袭扰永昌、越嶲。其势看似汹汹,然则……”他略作停顿,手指在军报上某处轻轻一点,仿佛点中了敌军命脉,“粮道绵长,人心未附。彼辈所恃者,山林之险与一时之蛮勇耳。汝久在军中,颇知地理。今命你为行军司马,随护军陈到将军,领本部三千健卒,自牂牁道先行,为大军前驱,扫清道路,扼守险隘。切记,南中瘴疠之地,当约束士卒,慎用其力,遇蛮兵,非迫不得已,勿轻启战端。大军随后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