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初八,北京,广东举人康有为站在南海会馆的石阶上,手里攥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抄报。三天前,《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像炸雷般在京城的各省会馆间炸开,此刻的宣南坊一带,随处可见披散着辫子、捶胸顿足的举子,有人把八股文范文撕得粉碎,有人抱着酒坛在胡同里哭骂,连平日肃穆的会馆门廊下,都堆着被摔碎的砚台。
&0t;康先生,湖南的举子们来了!&0t;梁启气喘吁吁地跑进门,藏青色的举子袍下摆沾着泥点。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广东新会人,他手里捧着的宣纸,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0t;黄遵宪先生让我转告,湖南五十七名举人,愿附名上书!&0t;
康有为抬头看向院外,一群身着蓝布长衫的举子正涌进来,为的正是曾任驻日参赞的黄遵宪。这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平日里温文尔雅,此刻却面色涨红:&0t;长素(康有为字),台湾巡抚唐景崧的急电你见了吗?全台士民血书抗倭,朝廷竟置若罔闻!我辈读圣贤书,岂能坐视河山变色?&0t;
南海会馆的正厅很快挤满了人。直隶的举子王照把辫子盘在头顶,露出光光的前额,手里挥着一份《马关条约》的节略:&0t;赔偿二亿两白银,相当于我大清三年的国库收入!日本人是要吸干我们的血啊!&0t;他话音刚落,四川举子骆成骧&0t;啪&0t;地拍响八仙桌,震得茶碗跳起寸许:&0t;去年黄海海战,我川籍水兵在致远舰上殉国者三十余人,他们用命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纸卖地文契?&0t;
哭喊声、怒骂声在厅内交织,有人猛地将墙上&0t;雁塔题名&0t;的匾额扯下来,狠狠砸在地上。康有为突然登上条案,声如洪钟:&0t;诸位!哭骂无用!今日当务之急,是联名上书都察院,恳请皇上拒签条约、迁都再战、变法图强!&0t;
&0t;上书?&0t;角落里传来质疑声,是江苏举人张謇,他刚在去年高中状元,此刻眉头紧锁,&0t;去年李鸿章大人与日本谈判,我等也曾联名上书,结果石沉大海。都察院那帮老爷,怎会为我等举子递折?&0t;
&0t;此一时彼一时!&0t;康有为从袖中抽出一卷文稿,正是他连夜写就的《上今上皇帝书》,&0t;往日上书,只为拒和;今日上书,要请皇上痛下决心——一拒和议,二迁京都,三变法度!&0t;他展开文稿,梁启立刻上前帮他按住边角,墨迹淋漓的字里行间,写着&0t;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变法成天下之治&0t;的主张,还详细列出了改革科举、兴办实业、训练新军的具体办法(《公车上书记》)。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举子们围拢着看那篇文稿,有人忍不住念出声:&0t;窃以为今日当务之急,莫急于改科举、兴学校。八股取士,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使天下无才&0t;念到此处,不少人脸上泛起愧色——他们寒窗苦读十余年,研习的正是被斥为&0t;锢智慧&0t;的八股文。
&0t;康先生这话,是不是太过了?&0t;一位白老举子颤巍巍地说,&0t;我大清立国二百余年,科举取士从未变过&0t;
&0t;不变就要亡国!&0t;梁启抢上一步,目光扫过众人,&0t;日本明治维新,废藩置县、改学制、练新军,不过二十余年便敢欺我中华。若再守着八股文章、弓马骑射,不出十年,恐怕连京师都要沦为异域!&0t;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众人心上。黄遵宪上前一步,抚着胡须道:&0t;卓如(梁启字)所言极是。我在日本亲眼所见,其学校遍于城乡,人人习西学、懂算学,连农夫都能读报论政。反观我中土,州县虽有,不过是帖括之场。若要强国,必先开民智,开民智必先废八股——这道理,就像种地要先松土,不然撒再多种子也长不出庄稼。&0t;
争论渐渐平息,赞同上书的人越来越多。康有为让人取来丈二宣纸,自己提笔写下&0t;公车上书&0t;四个大字作为标题——汉代以公家车马接送应举士子,后世便称举人为&0t;公车&0t;,此刻用这两个字,既点明身份,又暗含着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深意。
接下来的三日,宣南坊成了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各省举子穿梭于会馆之间,互相联络:广东会馆里,康有为逐字逐句给同乡讲解上书内容;湖南会馆中,谭嗣同挥着大刀砍掉案角,誓要&0t;以颈血荐轩辕&0t;;陕西举子在报国寺集会,把带来的家乡泥土撒在宣纸上,说&0t;若朝廷弃地,我等便带着这抔土战死&0t;。连平日谨小慎微的江浙举子,也在张謇的带动下签了名,张謇说:&0t;我虽中状元,却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变法是唯一出路。&0t;
四月十一日,松筠庵的谏草堂挤满了来自十八省的举子。这座明代名臣杨继盛的故居,此刻成了历史的见证者——一千三百余名举子按省份排列,依次在万言书上签名。康有为站在堂中,看着那卷不断延长的宣纸,从清晨写到日暮,墨汁用了整整二十锭,签名的墨迹层层叠叠,有的力透纸背,有的带着泪痕,还有的在名字旁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寓意&0t;光明维新&0t;。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0t;诸位,&0t;康有为的声音带着沙哑,却愈坚定,&0t;明日卯时,我们一同赴都察院递折。若都察院不接,我们就在门前跪等,直到递上去为止!&0t;
次日天未亮,宣武门内便响起整齐的脚步声。一千三百余名举子穿着蓝色贡生袍,手举&0t;拒和变法&0t;的小旗,从松筠庵出,沿着护城河向都察院行进。队伍最前面,康有为、梁启、黄遵宪等人抬着那卷长达丈余的万言书。路过国子监时,不少太学生也加入进来,队伍很快扩展到两千余人。
都察院门前的石狮子下,早已站满了闻讯而来的官员和百姓。举子们列队站定,康有为上前递上万言书,却被守门的差役拦住:&0t;大人有令,今日不接条陈。&0t;
&0t;为何不接?&0t;梁启上前质问,&0t;我等乃应举士子,为国为民上书,难道也犯法?&0t;
差役支支吾吾,最后才说:&0t;条约已用宝(盖印),多说无益。&0t;这句话如冰水浇头——原来在举子们奔走呼吁时,清廷已于四月初八正式批准了《马关条约》,此刻再上书,已成徒劳。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哭喊着&0t;皇上被奸臣蒙蔽了&0t;,有人冲向都察院的朱门,却被侍卫用刀柄打退。康有为望着紧闭的院门,突然跪倒在地,举子们纷纷效仿,两千余人跪在尘埃里,齐声高呼:&0t;拒和!迁都!变法!&0t;声音撞在红墙上,又弹回来,带着无尽的悲凉。
这场持续了三个时辰的请愿,最终以都察院的拒绝收场。但万言书的抄本却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京城。翰林院编修徐致靖把抄本呈给光绪帝,皇帝读罢痛哭失声,将文稿放在龙案上,批注&0t;字字泣血,当思变革&0t;;张之洞在湖广会馆看到抄本,立刻派人给康有为送去白银五百两,附信说&0t;公等此举,开天辟地&0t;;连守旧派大臣荣禄看到后,也私下对人说&0t;这帮举子,倒比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有血性&0t;。
更重要的是,公车上书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层层涟漪。上海的《时务报》全文刊载了万言书,每期销量从三千份暴涨到一万五千份;长沙的时务学堂里,梁启主讲的&0t;民权论&0t;座无虚席;广州的万木草堂,前来求学的青年挤破了门槛。原本只在朝堂上讨论的&0t;变法&0t;二字,从此走进了街头巷尾,成了士农工商都能议论的话题。
五月的一天,康有为在南海会馆整理上书签名簿,梁启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出版的《公车上书记》:&0t;先生你看,上海的书局把我们的上书印成了小册子,一版就印了五万册,连海外的华侨都托人来买。&0t;
康有为翻开小册子,页印着那一千三百余名举子的名字,密密麻麻如星斗罗列。他忽然笑了:&0t;虽未达天听,却已入人心。这就像播撒种子,撒下去,总会芽的。&0t;
多年后,梁启在《戊戌政变记》中回忆起公车上书:&0t;盖全国人心,初动于此也。&0t;正是这场看似失败的请愿,为三年后的百日维新埋下了火种,&0t;变法图强&0t;四个字,就像一支火炬,在风雨飘摇的国度里,照亮了无数仁人志士前行的路。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