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六安城的屋檐就挂上了晶莹的冰棱。陈天踩着结霜的青石板往农产队走,裤脚沾着的草屑冻成了硬壳。路边的田埂上,赵刚正带着几个老农丈量土地,木尺在冻土上划出浅浅的痕,嘴里念叨着:“这亩地得挖三犁深,明年开春才能种上南泥湾的稻种。”
“赵团长,天寒地冻的,不急着翻地吧?”陈天笑着走近,看见他们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散开,像团转瞬即逝的云。
“咋不急?”赵刚首起腰,木杖往冻土上一拄,“老辈人说‘霜降翻地,不如立夏一犁’,可咱这地被鬼子的炮炸过,土太实,得提前松松。”他指着田边的粪堆,“钱副官让人攒的农家肥,开春就能用上,保证比鬼子的化学肥料强。”
农产队的场院里,十几个妇女正围着石碾脱粒。金黄的稻穗在碾盘上滚动,谷粒簌簌落在麻袋里,发出干燥的脆响。给吴克仁送过糖糕的小姑娘蹲在麻袋旁,用小簸箕簸着谷糠,鼻尖冻得通红,却时不时抬头给碾盘旁的娘递块红薯干——那是从根据地粮仓领的,烤得软糯香甜。
“陈司令!”妇女队长首起腰,拍着沾满谷灰的围裙,“今年的稻子出米率高,钱副官说能多碾出两百斤精米,留着给伤兵营熬粥。”
陈天抓起一把稻谷,籽粒饱满得硌手。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磨盘山的弟兄们还在啃冻硬的玉米饼,如今却能给伤兵熬白米粥,心里暖烘烘的。“让大伙儿歇会儿,喝碗热汤再干。”他对队长说,“灶房炖了红薯汤,管够。”
往兵工厂走的路上,远远就听见“叮叮当当”的锤声,比往日慢了半拍。郑铁匠正对着火炉出神,火钳夹着的铁块红得发亮,却迟迟不往铁砧上放。“老郑,琢磨啥呢?”陈天笑着掀开门帘,一股混着煤烟和铁腥的热气扑面而来。
“司令来得正好!”郑铁匠把铁块往铁砧上一搁,大锤落下溅起火星,“你看这枪管,李石头说要淬三遍火才够硬,可这天气,水一泼就结冰,淬火的劲儿上不去。”
李石头蹲在墙角,正用草绳缠裹装冷却液的瓦缸,闻言抬头道:“我想了个辙,把缸埋在地下三尺,上面盖着麦秸,温度能比地上高五度,刚才试了试,淬出来的枪管能扛住三十发连射。”他手里的游标卡尺还沾着冰碴,镜片上却闪着得意的光。
墙角堆着刚造好的二十支步枪,枪托缠着防滑的麻绳,枪管上涂着层薄薄的桐油——郑铁匠说这是“防雪霜”的法子,能让枪在雪地里不冻手。军械员小张正给步枪装刺刀,手指冻得发紫,却依旧把每个卡口都擦得锃亮。
“伤兵营的药还够不?”陈天突然问,想起昨天去看望霍山战斗的伤员,栓柱的腿伤还没好利索。
李石头的锤头顿了顿:“青鸢姐说,磺胺就剩小半瓶了,她打算后天带猎人队去皖东,找林参谋想想办法。”
陈天点头,目光落在窗外——青鸢的猎人队正在练兵场练滑雪,姑娘们踩着杨木板做的简易雪板,在结霜的场地上滑行,竹笛插在腰间的皮套里,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们的狍子皮袄是磨盘山猎户给的,毛边都快磨秃了,却依旧跑得飞快。
傍晚的伤兵营里,吴克仁正给栓柱换药。老将军的银须上沾着药棉的细絮,动作却比护士还轻柔:“忍着点,这草药是赵刚让人在山里采的,专治冻疮,虽然不如磺胺管用,却能让伤口不化脓。”
栓柱咬着牙点头,额头上渗着冷汗,却盯着吴克仁腰间的指挥刀出神:“吴将军,等俺伤好了,能跟您学劈刺不?”
“咋不能?”吴克仁笑着拍他的肩膀,右臂的旧伤在动作间隐隐作痛,“等开春,我教你骑马冲锋,保管比张大山那愣小子还厉害。”
帐外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是青鸢的扫盲班在上课。姑娘的声音清亮,正教孩子们写“冬”字:“‘冬’字上面是折文,像件棉袄,下面是个‘两点’,代表雪花。冬天虽冷,可只要咱抱团取暖,就不怕冻着。”
陈天站在帐外听着,突然觉得这冬日的傍晚格外踏实。没有急行军,没有炮火声,只有脱粒的脆响、打铁的锤声、读书的童声,混着灶房飘来的红薯香,像首缓慢流淌的歌。他知道,这样的“闲”日子来之不易,是无数人用血汗换来的,得好好守着。
夜色渐浓时,他往指挥部走,路过沈鸿的新编团营房,听见里面传来争论声。国军士兵在说“中央军的冬装是羊毛的”,淬火营的老兵就接“咱的棉袄是百姓缝的,比羊毛暖和”,吵着吵着就笑了,最后竟一起唱起了《大刀进行曲》。
陈天站在月光下,望着满城的灯火。冬夜漫长,可只要这灯火里有烟火气,有争执与欢笑,就总有熬到开春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