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初一,慈庆宫书房内弥漫着浓重的墨香。
朱高炽伏案批改奏折,朱砂笔尖在宣纸上晕开点点殷红,案头堆着的《漕运损耗疏》《灾荒赈济折》已批阅过半。忽然,檐下铜铃叮当作响,两名宫女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素色襦裙沾满泥点,发髻松散得几欲坠落。
另一个宫女更是泣不成声,只知道抽噎着磕头,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出闷响。
彼时朱高炽无奈一笑,唤来两名小宫女陪她嬉戏。整个午后,慈庆宫的回廊下都回荡着清脆的笑声。朱清仪追着皮球满院跑,裙摆扫过盛放的芍药,惊起一群粉蝶。
可此刻,那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竟与"病入膏肓"四个字联系在了一起。
张妍闻讯赶来时,发间的珍珠步摇还在微微晃动。她来不及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直奔太医院而去。青石板路上,她的绣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水弄脏了月白裙裾。太医院值房内,周正、李春等五位太医正在研讨病案,药碾子的声响混着药香扑面而来。
当张妍疲惫地返回慈庆宫时,暮色已爬上窗棂。她斜倚在黄花梨太师椅上,发髻松散地垂在肩头,连发簪都未及摘下:"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烛火摇曳间,她眉间的愁绪愈发浓重。
朱高炽放下手中奏疏,案头的《黄帝内经》被穿堂风掀开,泛黄的书页哗哗作响:"清仪不过是个女童,既非储君人选,又无婚约牵绊,谁会对她下手?他摩挲着腰间玉带,那是朱棣亲赐的物件,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
朱瞻基踱步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渐暗的天色。他想起三日前那个追着蝴蝶跑的小妹妹,裙摆上还沾着芍药花瓣。会不会是误食?或是受了惊吓?少年皇孙的手指无意识叩击窗棂,发出轻响。
直到掌灯时分,李春等人才神色凝重地返回。他们的官服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疲惫与惶惑不安。
另一位太医周正展开带来的药渣,瓷碗里的残药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更蹊跷的是,服用寻常清热药剂毫无效果,反倒吐得更厉害。贵妃娘娘屋里的香炉、熏香也都查验过,没有任何毒物痕迹。
烛火突然爆出个灯花,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淅。朱高炽望着案头堆积的奏折,那些关于军粮转运、边疆防务的公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忽然想起出征前父亲的嘱托,想起城墙上朱瞻基眼中的忧虑。
此刻,这个突发的怪病,就象一团迷雾,将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又狠狠拽紧了几分。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初五,子时的梆子声刚落,紫禁城便被浓重的夜色笼罩。慈庆宫内,朱高炽卸去繁重的朝服,揉着酸涩的眉心准备就寝。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未批阅完的《河工修缮疏》在穿堂风中沙沙作响,墨迹未干的朱批旁,还压着半块吃剩的粽子——这是张妍特意命人送来的端午应景吃食。
朱瞻基正在偏殿研读兵书,听到动静后,连官靴都来不及穿好,趿拉着鞋便冲了出来。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惊恐与难以置信——三日前明明已经好转的病情,怎会突然急转直下?
夜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朱高炽和朱瞻基举着油纸伞,顶着雨幕狂奔,常服很快被浇得透湿,发梢滴落的水珠混着雨水,模糊了视线。宫道两侧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曳,晕开的暖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忽而扭曲变形,恍若鬼魅。
安贵妃寝宫内,景象惨烈得令人窒息。檀木床榻四周垂着茜色纱帐,此刻却被胡乱扯开,露出床上气若游丝的朱清仪。小姑娘蜷缩在锦被中,小脸惨白如纸,往日粉嫩的唇瓣此刻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安贵妃披散着头发,绣着金线牡丹的寝衣沾满药渍,正死死攥着女儿的手,哭得肝肠寸断。她的发髻早已松散,几缕发丝黏在泪痕纵横的脸上,往日明艳的妆容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苍老了十岁。
几个宫女缩在墙角,红着眼圈抹泪,抽噎声此起彼伏。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熏香混合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朱高炽抢步上前,跪在床边,触到她冰凉的手指时,浑身一震——这双手,前日还攥着彩漆皮球满院跑,如今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下的血管清淅可见,如同爬满蛛网。
李春垂着头,白胡子随着叹息微微颤动,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愧疚:"回禀太子,起初病症集中于肺部,臣等按照疟疾施治,确有好转。
他展开皱巴巴的脉案,墨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可昨夜丑时三刻,病情急转直下,邪毒突然蔓延至五脏六腑"老太医声音哽咽,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花,"便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也无力回天了"
朱高炽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雕花窗棂外,雨势愈发猛烈,狂风裹挟着雨点砸在窗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他挥退众人,房内顿时陷入死寂,唯有安贵妃压抑的啜泣声,和朱清仪微弱的喘息声交织,令人心碎。
朱高炽和朱瞻基如遭雷击,寒毛倒竖。桌案,碰倒的药碗"哗啦"碎裂,瓷片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朱高炽感觉后颈发凉,父亲此刻正在漠北征战,女儿却在千里之外说出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毛骨悚然。难道这是冥冥中的预兆?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兵符——那是父亲临行前交给他的,此刻却烫得惊人,仿佛要灼烧他的心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仿佛苍天也在为这即将凋零的小生命哀泣。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初五的傍晚,残阳如血,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暗红。咸安宫前的石榴树簌簌落下花瓣,混着雨水在青砖上洇出点点猩红,宛如未干的泪痕。穿堂风掠过空荡荡的回廊,卷起廊下素白的招魂幡,发出沙沙的轻响,惊起檐角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向血色的天际。
李春颤斗着将银针收入漆盒,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戚。他转身望向朱高炽,白胡子随着叹息微微颤动:"太子爷,小皇女去得安详。其馀太医纷纷跪下,额头贴地,殿内一片死寂,唯有更漏滴水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格外清淅。
安贵妃跪坐在床榻边,宛如一尊雕塑。她的手指死死攥着朱清仪的衣角,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入锦缎。女孩的小脸依旧苍白如纸,却多了几分安宁,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安贵妃的眼神空洞,泪水早已哭尽,干涸的泪痕在脸上留下道道痕迹,将精致的妆容晕染得斑驳不堪。
张妍带着一众妃嫔匆匆赶来,手中的团扇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安贵妃,眼框也红了:"贵妃节哀"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咽。其馀妃嫔纷纷上前劝慰,软语温言此起彼伏,可安贵妃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盯着虚空,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慈庆宫内,烛火摇曳。朱高炽盯着案头未批阅完的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朱批的朱砂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恍惚间竟象是朱清仪唇角的血迹。
张妍轻轻放下茶盏,青瓷与案几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按祖制,待她及笄之年,便要封公主、赐食邑。外渐浓的夜色,语气里满是唏嘘,"去年上元节,她还戴着我送的虎头帽,追着兔子灯满宫跑"
角落里,朱瞻基突然站起身,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少年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眼底透着不安:"父亲可还记得姑姑临终之言?,压低声音,"爷爷远在漠北,怎会"
窗外的风卷着雨丝扑进殿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扭曲变形,恍若鬼魅。
死寂中,更漏又滴下一滴水。朱高炽望着满地狼借,突然觉得这初夏的夜格外寒冷。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在空寂的宫廷里回荡,仿佛在为逝去的小生命送行,也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