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四年七月十七,苏州染坊的桂花开始落了,碎金似的瓣子飘在染缸里,给新调的“蜜合色”添了层甜香。阿竹蹲在缸边,手里攥着那块刻着“令”字的银锁,指尖反复摩挲着纹路——这是苏成死后,他在水寨的灰烬里找到的,背面的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
沈砚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看着苏微将太湖军械库的账册分类整理,她的指尖在“靖王私藏火炮三十门”那页停了停,忽然抬头道:“这些军械的打造记录,都写着‘沈家染坊采办’,沈墨当年……是真的参与了?”
他今年三十九岁,右肩的旧伤在桂花香气里隐隐作痒,像有小虫子在爬。案上摊着苏成的供词,是苏州知府从水寨的密信里找到的,上面写着“沈墨为保阿竹性命,曾与靖王立约,以军械库图纸换孩子平安”,墨迹潦草,像是在极度慌乱中写就。
“沈墨若真心投靠,不会留虎符碎片。”沈砚的声音很轻,左手拿起阿竹的银锁,对着光看那“令”字,笔画间藏着极细的纹路,像某种暗号,“这字刻得深,不是寻常工匠的手艺,倒像是……兵部的制式。”
阿竹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风吹亮的烛:“三爷爷是说,我爹当年和兵部有联系?”少年想起南京密道里的账册,上面记着“每月初三,有黑衣人设暗号于染坊后巷”,当时只当是靖王的人,此刻想来,怕是另有玄机。
苏微的指尖划过供词上的“立约”二字,忽然想起元启五年那个雪夜,沈墨曾派人送过一封信到落霞镇,信里只有一句话:“青出于蓝,可胜蓝”。那时她只当是染坊的方子心得,如今结合银锁上的“令”字,倒像是在暗示什么。
南京·染坊分号
沈明正对着张地图发怔。图上用朱砂标着江南十二州的染坊分布,每个红点旁都写着个极小的“令”字,与阿竹银锁上的笔迹如出一辙。这是陈小姐从父亲的旧物里找到的,夹在本《武经总要》的夹层中,纸页边缘写着“墨兄所托,不敢忘”。
“这定是联络暗号。”陈小姐将地图铺平,指着苏州的红点,“你看,苏州染坊旁写着‘桂’,南京是‘梅’,落霞镇是‘槐’——都是当地的树,和染坊的标记对应得上!”
沈明的指尖落在“桂”字上,忽然想起三爷爷说的“加了晨露的烟霞色”,苏州染坊的后院正好有株老桂树,晨露落在花瓣上,混着染料能调出独有的暖金。难道“桂”指的不是树,是染样的配方?
“我得去趟苏州。”沈明抓起地图就往外走,却被陈小姐拉住。她从袖中取出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是昨夜特意从苏州寄来的,说是“阿竹染新色要用”。
“三爷爷让我们守好南京,自然有他的道理。”陈小姐将香囊塞进他手里,“你看这桂花,干了也香,就像有些事,过了再久,也藏不住根。”
苏州·染坊后院
阿竹按照沈砚的吩咐,取了桂树的晨露,调了碗“烟霞色”的染料。当银锁的“令”字浸入染液时,奇迹发生了——原本模糊的纹路渐渐清晰,显出一行极小的字:“八月十五,玄武湖畔,以桂为信”。
少年的手猛地一抖,染液溅在青布衫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八月十五是中秋,玄武湖在南京,这分明是让他去赴约!可约他的是谁?是沈墨当年联络的人,还是靖王的余党?
沈砚接过银锁,看着那行字,右肩的旧伤骤然抽痛:“是兵部的人。”他想起元启七年沈墨在牢里说的“我在暗处布了棋”,原来这棋,布了整整七年,“沈墨当年假意投靠靖王,实则是替兵部收集军械证据,这银锁是信物,‘令’字是接头暗号。”
苏微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八月十五离现在只有一个月,靖王虽已入狱,但他的世子还在逃,万一……”
“万一这是个陷阱,也得去。”沈砚的声音异常坚定,左手将银锁还给阿竹,“沈墨的棋不能烂在咱们手里,阿竹的身份,也该让世人知道——他不是靖王的棋子,是沈家洗清污名的关键。”
阿竹攥紧银锁,指腹抵着那行字:“我去。”少年的声音带着股豁出去的劲,“三爷爷教我染布时说,‘色要沉得住气,人也一样’,这次我沉住气,定不辱没爹和三爷爷的名声。”
沈砚看着他,忽然想起元启十四年那个染坏“双梅色”的夜晚,少年蹲在染缸边不肯走,眼里的倔强与此刻如出一辙。他伸手摸了摸阿竹的头,像当年摸沈明的头一样:“我陪你去。”
南京·靖王府地牢
靖王坐在草堆上,看着牢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他的世子靖安。少年穿着身粗布短褂,脸上沾着灰,手里捧着块“烟霞色”的碎布,布角绣着那朵扭曲的兰草。
“爹,沈墨的儿子要来了。”靖安的声音带着兴奋,“银锁上的暗号我查到了,八月十五玄武湖,兵部的人会去接头,到时候我们……”
“到时候你就该认祖归宗了。”靖王打断他,眼里的光像淬了毒的冰,“你以为沈墨为什么要把你寄养在苏州染坊?因为你娘,是他的亲妹妹!”
靖安的脸瞬间白了,碎布从手里滑落:“您说什么?我……我是沈家的人?”
“是,也不是。”靖王笑了,笑声在牢房里撞出回音,“你娘当年被我掳走,生下你后就死了,沈墨恨我入骨,却不得不护着你——因为你是沈家最后的血脉。”他从草堆里摸出块玉佩,上面刻着“安”字,“这是你娘的遗物,沈墨认得,阿竹也该认得,毕竟……他们是堂兄弟。”
靖安的手抖得厉害,玉佩在掌心硌得生疼。他想起小时候偷偷溜进沈府,看见沈墨对着幅女子画像发呆,画中人的眉眼,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想起沈砚被流放时,父亲说“留着他还有用”,原来这“用”,是为了牵制沈家。
“八月十五,你去见阿竹。”靖王的声音压得极低,“告诉他,你是他失散的表哥,要帮他揭露兵部的阴谋——当年沈墨根本不是替兵部办事,是想借靖王的势力谋反,兵部为了掩盖真相,才故意放出假消息。”
靖安的瞳孔骤然收缩:“您要我骗他?”
“不是骗,是告诉他‘真相’。”靖王的指尖戳着他的胸口,“沈家欠咱们的,该还了。等阿竹信了你,拿到虎符和军械库的最后图纸,咱们就能东山再起!”
地牢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靖王扭曲的脸,像幅刚染坏的“墨灰”色画。靖安攥着那块“烟霞色”碎布,忽然觉得这颜色艳得刺眼,像染了太多人的血。
苏州·染坊账房
沈砚将《砚微染谱》放进樟木箱,里面还躺着那半块“雨过天青”和沈墨的账册残片。他忽然对苏微道:“把南京的‘苔痕青’样布寄些来,阿竹说想试试在上面绣兰草。”
苏微点头时,看见阿竹正趴在案上,用染液在布上画玄武湖的地图,少年的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认真,银锁在领口闪着微光,像颗藏着秘密的星。
她知道,八月十五的玄武湖,注定是场硬仗。靖王的世子、兵部的密探、阿竹与靖安的堂兄弟关系、沈墨真正的图谋……像未调好的染料,正往一块布上涌,不知道最终会染出什么样的色。
而那枚银锁上的“令”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把藏在暗处的锋刃,既可能劈开所有的迷雾,也可能……割破所有的希望。
离中秋,还有一个月。风,已经开始往南京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