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色已晚,又逢下雨,天地被漆黑完全笼罩。
满庭芳茶楼二楼雅座之中,小二来回忙碌。楼下人声鼎沸,众人翘首以待。
霜兰儿诧异地望了望身旁龙霄霆,皮影戏是小孩子才爱看的东西,堂堂瑞王竟有此癖好,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开始了!”
腾地,整座茶楼灯火瞬间全灭了,漆黑中是一片寂静。像是有默契般,再无人出声。
戏台之上,一缕白光照上。
雪白的帷幕,最先显现出一座白瓦黑墙的院子,隐隐可见两座八角凉亭掩映在翠绿环绕之中。接着,一名男子着长衫,头束冠玉,翩然现身。
茶楼之中,曲班在这时候用笛子奏起轻扬的乐曲,映衬男子出场。旋即曲调拉长,更显舒缓,画面进入白瓦黑墙的院子中,一名女子临窗而坐,发丝微乱,面上怆然。
霜兰儿偷偷觑了龙霄霆一眼,他看得认真,明眸不动,唯有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他似完全投入,连她注视良久都没察觉。她更诧异,这出戏很平常,名唤《醉双亭》。
祥龙国中,皮影戏十分流行,官第豪门旺族乡绅大户,都以请名师刻制影人、蓄置精工影箱、私养影班为荣。在民间乡村城镇,大大小小皮影戏班比比皆是。无论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寿,都少不了搭台唱影。一出剧往往通宵达旦或连演十天半月不止,热闹非凡。
这出《醉双亭》几年前风靡一时,霜兰儿看过好几遍了。
故事其实很俗套,讲的是祥龙国早年第三代君王当政时,上阳城有一名女子嫁给了当地官僚,虽身份显赫,却因丈夫流连青楼备受冷落。女子日日临窗望着园中两座亭子,红颜一日日老去。直至女子二十五岁时,遇到一名进京赶考的男子。
男子家境也不错,与女子丈夫是远亲,为考取功名暂住女子家中。他的屋子在双亭另一头,每每他读书累了,抬头休憩时,总会望见对面女子满脸忧愁。
终有一日,男子做了一首诗给这名女子,聊表理解与关心。女子看后,心情甚好,亲自做了甜点答谢。哪曾想,一来二去两人竟互生爱慕。
祥龙国民风甚严,莫不说这女子是有夫之妇,单这名女子比男子大了足足七岁,亦是世人所不能容忍。他们的爱情注定是场悲剧。可深陷情爱的他们,无法自拔,偷偷相会,享受短暂美丽的一刻。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日,他们的私情被人发现。
那一日,皇宫放榜,男子高中状元,前途无量。可这样的丑事抖搂出来,对男子来说是致命的中伤。女子丈夫觉颜面扫地,对男子百般刁难迫害,命人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可即便这样,男子依旧不愿放弃女子,执意要求女子丈夫休离她,从此与自己双宿双栖,他愿意放弃一切。
眼看着,男子前途尽毁,女子毅然背下所有罪名,昭告众人是她难耐寂寞,勾引男子。女子忍受着众人唾骂与不屑,跳进慈溪之中,一去不复返。
皮影戏中,画面变成滚滚逝去的江水,水中洒满各色鲜花。是男子对女子最真诚的祭奠。花愈飘愈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同样也是从此带走男子的心。
满庭芳茶楼中,隐隐传来抽泣声。
最后一个场景,男子终于做了高官,击败女子昔日的丈夫,买下女子曾经住过的园子。男子静静立在双亭之间的廊桥上,将手中清酒洒入池塘,无声地纪念。月色升腾,男子抬头时,已然白发苍苍……
画面嘎然而止。
突然,满室烛火全都点亮,光明瞬间取代黑暗,将众人各异的表情照耀得清清楚楚。有惊叹的,有哭泣的,有漠然的,百般姿态,无所遁形。
戏终曲散,再望向前方,只剩茫茫白幕,空无一物。
霜兰儿轻叹一声,伸手时惊觉脸侧微湿,她竟落泪了。不知缘何,从前看《醉双亭》时,感触没这么深,也从未落泪。如今许是她心境改变,再不是从前天真不知伤感的少女。
转头,她望了望龙霄霆,他的目光定定望着白色幕布,深邃的眸中隐有秋水涌动。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
她不出声唤他。
他亦是不语。
茶楼中,众人纷纷起身离开,从桌椅碰撞的吵杂再到空无一人的静寂。龙霄霆始终没有动,静静坐着。清润的黑眸渐渐凝滞,甚至死寂。
小二试探着来催,“这位爷,这位夫人,我们要打烊。”
龙霄霆起先像是没听到。片刻后,他微微垂眼,起身道:“走吧。”
霜兰儿跟上他。
外边雨早停了,阴沉沉的,没有月光,亦没有星辰。
沿街的铺子早就打烊,只疏疏挂着一盏盏灯笼,朦胧的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很长。空落落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们两人。
天地间,静得只能听见他微重的步履踏在潮湿的水塘中,“啪”的一声,溅起无数水花,再静静落地,终归于无声。
秋寒料峭,霜兰儿拢了拢领口。
前方的他,突然止住脚步。转身,清冷却不乏温柔的声音传来,“兰儿,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霜兰儿停下,风撩动着耳畔金流苏,打在她脸颊上,冰冷的,似提醒着她富贵背后的寒冷,金玉做笼的孤寂。她轻轻道:“那,我想离开。”
龙霄霆皱了皱眉,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