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吐字让他都觉得嘴里艰涩无比。
贺氏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来,定定辨别面前的人。
她很瘦,瘦得只剩了皮包骨,皮肤枯褶,头发暗黄,脸上只余一双眼睛,朦胧空洞,此时赤红着,布满了血丝。
这一年多来,贺氏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媛儿,媛儿,我的媛儿……”贺氏唉唉啼哭,扯着顾二爷的袖子直愣愣盯着他,其中的点点企盼让顾二爷不忍去看。
他别过头,有些陌生去拍拍贺氏的肩膀:“媛儿去了,你……节哀。”
那最后两个字的语音才刚落下,顾二爷就吃痛地闷哼一声,是贺氏一口咬在了顾二爷的手臂上,顾二爷不得不松开。
撩开袖子一看,一个明晃晃的牙印子赫然入目。咬得很重,还有血丝沁出来。
“二爷!”
玉英连忙奔过来将帕子覆在上头,回身蹙眉冷声道:“夫人,您连二爷都不认识了吗?您同床共枕二十年的丈夫都不识得了?”
丈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贺氏,她木讷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就见贵妇打扮的玉英俏丽地立在顾二爷身边,风华绝代,气质高华,而顾二爷清风朗月,英俊潇洒,两人俨然就是一对璧人,灼得她双眼火热,眼泪就跟着扑簌簌地落下来。
贺氏这辈子,高傲、跋扈、嚣张,同时也卑劣、阴险,可她直来直往,什么事都直接放到明面上来,也从不知道忍耐。
若说从前是有人宠着护着,到后来失了宠,她依旧不知悔改,那便是愚蠢。
她想,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对一个男人太过掏心掏肺,倾注了所有感情,所以容不得一粒砂子,最大的悔,就是对女儿太过骄纵,所以将她变成了第二个自己,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
这一刻。贺氏脑子里竟然是少有的清明。
反反复复回荡着的。是顾二爷将才那句话。
媛儿去了。
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孩子,她活着唯一的希望。这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去了……
从此,在这苍茫人世间,只余她一人。孤立无依。
贺氏站起身来,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神却是难得的坚毅。
顾二爷刚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见贺氏忽的快速跑去,“砰”一声撞在了木屋门板上。
“蕙娘!”顾二爷大喊,玉英惊得捂住了嘴。
贺氏瘫坐在地。鲜红的血沿着额头滴落下来,她眼前黑黑白白的,什么都看不清。却竭力昂起头去瞧天上,血红蔓延至了双眼她也不管。
深秋的竹林远没有盛夏茂盛。纷纷落了满地的竹叶,贺氏忽的笑起来,唇角扬起柔柔的弧度:“媛儿,等等娘,娘来了……”
顾二爷在她一尺开外堪堪停下了脚步。
女人倚在门板旁,一动不动,神情温暖而柔和。
有小丫头上前探了贺氏的鼻息,“噗通”便跪倒在地上,顾二爷便知道,贺氏已经没气了。
先头刚刚才知晓女儿身亡,转瞬间,贺氏也跟着死了。
顾二爷心头的冲击,一点儿也不小。
他慢慢踱步到贺氏身边,颤抖着伸出手,缓缓合上贺氏的双眼。
鲜红的血沾了满手,还是温热的。
四周鸦雀无声,唯有风吹竹林动,叶子簌簌作响。
顾二爷沉默了许久,蓦地站起身。
当他气势汹汹出现在外书房时,顾崇琰正在外书房逗鸟,那是一只黑毛的八哥,能口吐人言,顾二爷还在老远之外,它就张着嘴叫唤:“人来了!人来了!”
顾崇琰回身便见顾二爷已经停在他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拳。
顾崇琰闷哼一声倒退几步,用手一抹,竟是斑驳血迹。他蓦地一惊,以为自己破相了,可当看到顾二爷天青色直缀上沾了点点血迹,手掌上也全是鲜红时,顿时安定下来。
贺氏一头撞死了,他当然清楚,不仅如此,这还是他一手促成的,对此他乐见其成,只是在顾二爷面前,少不得要装个疯卖个傻。
“二哥这是何意,我是哪里得罪你了?”顾崇琰十分不解。
顾二爷冷冷一笑:“老三,你难道不懂吗?”
顾崇琰挑着一边眉毛,细思片刻,还是摇摇头,“二哥说这话,我是真不懂了,这日好不容易休沐,我这正在逗八哥呢,二哥不由分说上来就给我一拳……不说别的,弟弟这心里也是奇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