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过来方知阿光是个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将厚厚一叠纸片翻了开来道:“哪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子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条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个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过去:“王爷有点怪。”
确实有点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学士之一家财万贯学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还?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沉吟便道:“老丈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没回来么?”那老汉叹道:“那是当然了。这小子借了一屁股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子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
房总管又道:“老丈这人以前还做过别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没有阿光是个游手好闲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过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叹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还用想么?堂堂的内阁大学士为何要为几两银子逃亡外地不敢返乡?”
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沉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过得好半晌方才道:“老丈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过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三年赌一把?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干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还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说得是科考。”
房总管心下醒悟这自古科举便是个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里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个每回放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个了。
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这阿光定也是个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众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啰。”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
那老者摇头道:“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太懒什么事都是光说不练尽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三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这“阿光”不学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文章、过目不忘?若要说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叹了几声叉道:“老丈这直隶省境里可还有别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要说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子了。”耳听众太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子里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还一事相询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还记得?”
“记得吆。”老丈还没说话后厨却冒出了一个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说:“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子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没一个人物比得上他……”
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众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这位“阿光”定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沉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没见识!脸蛋俊管个屁用?家里没饭吃你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你一般蠢才会沦得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啰唆什么?”
“***!谁啰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子忙问道:“姓于的?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这于姑娘是个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子里没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没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沉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没错。”
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这“阿光”也有个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随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过后方才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钱说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没回来了。”
“贱婆娘!你到底向着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将布帘摔了回去他见众人瞧着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没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这也没法子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卷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们便带着孩子走了……”
“等等……”唐王爷讶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子炯炯光那时候咱们赶他母子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还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来着……”
“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子就叫这名字。”
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子:“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子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
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还有个儿子小名“观管”恰与杨远一模一样要说天下事有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说来奇怪要说“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还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说这“阿光”性情懒散、不学无术杨远则是精明内敛这两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众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着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将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着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众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众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
众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众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着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殁……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这个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三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
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志铭铭者似诗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子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三。”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俩都是同一年死的?”
众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走水了。”众人愕然道:“火灾?这火这么厉害?”那老者叹道:“这就是命啰。咱们六老爷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里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还把庄院烧成了白地。”
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过劫数的?”那老者叹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过他娘的命也短几个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说来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
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众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个皇家诅咒房总管心里有点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这……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谷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乡野百姓的祖宅?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别问下去了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沉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明白。
走着走忽见墓旁有个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说了:“这儿葬着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这闺女没有出嫁那年六爷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
众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女人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
埋在这里?”这话一语中的自让众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叹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干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咱六爷爷的闺女没出嫁可也没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众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