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我的是两个与我是同班并无恩怨的的同学。一个觉得尤瑜神经有毛病,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偏要往浑水里淌。另一个认为他义重于山,恩怨分明,让人钦敬。于是都同意让他进来见我。
门开了,尤瑜闯进门,一把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后,他十分痛心地说:
竹兄啊,原来我与你经常书信来往,可今年下半年给你去信,却泥牛入海,我意识到事情不妙,就专程寻到学校里来看你。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竹脑壳啊,你真是猪脑壳!你太单纯,哪里能看到人的伪善的外表包藏着的祸心。世路处处有陷阱,人情有时比鬼恶。才一年多,人变成鬼、地变作天的事情何其多。今天的事不是毛毛雨,而是十二级台风裹挟着冰雹。我到北京出差,听人说,就是中央要员也保不住自己的至亲。国防部长彭老总的妻子的亲妹妹——浦西修,不也被划为了右派了么?覆巢之下无完卵,别人就更保不住,我也帮不上你。鸡蛋碰不过石头,血肉敌不了刺刀,目前你只能认命。
接着他又说,自古以来,方正的君子是斗不过邪恶的小人的。因为君子为国,待人认理,正道直行;小人为一己私利,什么坏事都干得出。为了一己之私,杨广昧心弑父,吴起忍心杀妻,李斯黑心卖友求荣,如今,这些蛆虫们则过之而无不及。人的话语如风如影,说过即逝。小人可以添油加醋,可以把老鼠说成大象,甚至无中生有,就是白天也说撞着恶鬼,捏造莫须有的罪名。你就是洁如白雪,被他们抹上脏污,就用千担河水也洗不清。如今铁网坚密,硬碰,只会鱼死,决不会网破。你得清醒清醒头脑,好好认清形势。古人曾说,剑埋犹有气,蠖屈尚能伸。现在你只能埋剑存气,屈蠖存身,强忍胯下之辱。我目前还在网外,只要一息尚存,一有机会,我会舍生救助你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门外看守我的人听不清楚。兼之他们对我的遭遇,十分同情。他们对尤瑜的侠义心肠,也十分钦佩,因此,便让尤瑜酣畅淋漓地说个够。此时我才弄明白书中没有说明白的道理,书中的道理许多都是骗人的。白纸黑字的宣言,义正词严的口号,冠冕堂皇的道理,只不过像演员不断变换的脸谱,魔术师花样翻新的戏法,全是针对别人的骗人的东西。在翻云覆雨的曹操、寡廉鲜耻的秦桧看来,它只不过是墙上的招贴,他可以随意贴上去,也可以随时扯下来,盈盈笑面可以翻出腾腾杀气的鬼脸。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顷刻变为言者就是有罪,罪不可赦,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伟大的导师往往误导你自蹈死地。长期以来,我总以为自己勤奋好学,对人类社会的认识,远比尤瑜深刻。如今才深刻认识到,倒是他尤瑜,不好读书,游戏人生,反倒认识了光怪陆离的人生百态,能引导自己走出了陷阱、迷宫,刘项从来不读书,这真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伟大的悲哀!我答应了他,他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他走了。风,仍然拔树撼山;雪,仍然铺天盖地:奇寒仍然严严实实地统治着整个寰宇。我望着他远逝的背影,不禁悲泪盈眶。此时,洞开的门里,裹着雪花的朔风灌了进来,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顿时像患疟疾一般,周身战栗,我当即将门关上。此刻我骤然觉得自己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是生活激流中的勇士,能够中流砥柱,而是一只别人可以随意捏死的可悲可笑的蚂蚁。此刻,一只小雀窜到窗台上,无限惊恐地望着屋里,吱吱喳喳地哀叫着。我知道它是想找个躲避风雪的处所,我打开窗户让它进来,它却不敢进来。我关上窗门,它停在窗台上,眼神怪怪地望着我,我也与它一般,眼神怪怪地望着它,彼此似乎有那么一点相通的灵犀。然后我在膝上摊开的稿子,向去写那些自己也不知道该写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仇虬听了竹海血泪的哭诉,感慨万分地说;
是的,就是那天晚上,他从你那里回来,没有回家,也没有去白浪湖。他跄跄踉踉跑到我这里,向我哭诉着见到你的情状。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代英才,就这样泯灭了。他说,以前每到省里开会,都要去找你泡上半天,美餐一顿。重叙你们往日同窗时的尴尬而又真诚的友情,让你分享他意外成功的喜悦。然后跑到我这里,天花乱坠地向我诉说,迸泄他那庞大的躯体都包裹不了的得意。可这次他从省城回来,好像一身骨头散了架,似乎坐立不稳。他彷佛从赤道来的热潮,骤然流入了北冰洋。他说,他怎么也不能忘却反差如此强烈的两次会见。他哭诉完之后,仍然神经质地哀吟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真想不到风云变幻如此之惨烈,顷刻间,杨柳依依的春天,成了雨雪霏霏的严冬。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10弃前嫌专程看右派;挪帽子四两拨千斤2
尤瑜此时泪眼汪汪的那种痛苦的情状,虬虬觉得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说时,他饱含热泪,痛苦万分。
竹海喝了几杯以后,久蛰的激情被躁动起来了,听了仇虬的诉说,十分激动地说。
唉,真难以想象,在昆师我曾给他增添了许多麻烦,最终导致退学;参加工作后,又与他意中人热恋,致使他们劳燕分飞。可他不怀恨记仇,对我落井下石,相反却无限同情我,甚至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来见我,以德报怨,为我分忧。他真正是胸怀坦荡的君子!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他,但我一定得亲口向他好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为什么你今天不把他拉到你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