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板有心劝她离开,只是这两日焦头烂额,一时间还没顾上。他有意将富源戏班的一个正当红的青衣挖过来,处心积虑,其他的事情暂且搁置一边。
素心早早爬起来,穿了件素色的旗袍去给戏班子里的人买早餐。以前这些事都是林君含和小翠那些人做的,她只需告诉她们自己想吃什么,不论多早,都得去给她买来,否则便要发脾气骂人。如今却落到了她的头上。
不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现世报,风水轮流转,却来得这样快。
起得还是有些晚了,排了许久的队才终于买上粥。又去包子铺捡了几笼包子,提着往回去。
本是低着头的,忽然有人狠狠的撞了肩膀一下,猝不及防,手中的食盒打翻了,辛苦得来的粥洒了一地。素心凌厉的抬眸,却见撞到她的人幸灾乐祸的笑着,反倒最先出口指责她:“走路不长眼睛是不是?”见她望过来,有意尖声尖气:“呦,这不是吉详戏班大名鼎鼎的名角素心么,怎么干起这些粗使丫头做的事来了。”
素心一腔的怨气忍下来,知道这些人是故意的。如今她的落破传得满城皆知,很是沸扬。而这个人她认得,就是那次被她直接拒绝掉的李公子。
那人见她不作声,便伸手来挑她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你一个落破的戏子还装什么清高,小爷之前请你,那是给你面子,不想你给脸不要脸,现在怎么不装了?你再摆一副清高的嘴脸看看,真当你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大家不过就是戏耍着你玩玩罢了。”
这样的羞辱是火辣的,一下泼到她冷却的心头,那滋味可想而知的难受。
素心默然的盯紧他。
换来的是一巴掌,这回不止是心,连脸颊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唇齿中一片咸腥,而她红了眼似的,一张口吐了那人一脸的唾沫。
李公子彻底恼了,骂了一嗓,扬手就要再打上去。
那一只高高扬起的手臂被人紧紧攥住后便再动弹不得,杀猪般的叫了一嗓,一扭头竟是一个纤细的女人,只是不知那手上如何来的劲道,就像捏在他的筋骨命脉上,整只手臂都泛起麻痹。
下人本来是要护上去撕扯,看清林君含的一张脸后,也再不敢动了。
若说素心是吉详戏班里无人不知的人物,现在的林君含也是,那一晚风华乍现之后,满城不知多少富贵公子哥都刻意打听过。本意是纳到自己的怀中做个玩物,不想竟是付江沅的人,由此一来,即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动那样的心思,除非是不想活了。
一阵哀求道:“求求九儿姑娘手下留情,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九儿姑娘开恩……”
林君含一抬手将人甩到一边去,心里骂了句:“草包。”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滚吧。”
两个人连滚带爬的走开了。
太阳升起来了,千丝万缕洒下来。仿佛是极细密的针,一道一道扎在身上,一下接连一下的,身体连带心上都泛着滋滋的疼意。
素心本来喜欢艳色的旗袍,今日却挑了件最朴素的,从箱底拿出来,之前本来有意扔掉,一时手懒就丢在里面。即便到了现在仍旧觉得它像一件丧服,包裹着自己玲珑曼妙的身体,哪里该笑,本该哀恸的大哭一场的。
最后却笑起来:“我这个样子你看了该很得意吧?报应来了,我变成今天这副田地。”
林君含看了她一眼,只道:“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好是坏,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哪里来的得意。”
她的心态似乎总是平缓,看透了大喜大悲般,对这样狭路相逢时的小恩小怨都毫无兴致可言。
叫上她:“一起喝杯茶吧。”
说着,率先一步向前走。
素心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跟上来。
说到底林君含只是可怜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个世道有的时候不是刚强就能立足于世,由其一个女人,万般艰难自是不用说。
素心轻轻摩挲掌中的杯子,转首看着窗外,半晌,淡淡道:“我的嗓子倒了,再不能唱戏。其实这一天我是早就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当年我跟师傅学艺的时候他便说过,他说‘阿宁啊,你这样的性子是唱不久的,你这个人有的时候就是太好强了,还有一点儿急功近切。’”她看了一眼林君含,又道:“我以前叫阿宁,不叫素心,素心是我来吉详戏班方起的名字……只是希望自己的一颗心能够朴素平淡,不用再被过去的事情牵绊,但很显然我没有做到。”
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整个人陷在一段深不见底的回忆中,声音亦变得飘渺起来:“现在想想我师傅说的是对的,他早就一眼看穿了我,我的确渴望成功,而且越早越好。所以那时候我不怕吃苦,再苦再累我都愿意承受。我就想着有一天自己成了红极一时的名角,站在最大的戏台上,那个人就能看到我,于万千人中看到我……
可是,你看,我的命真是糟糕。不等那人看到我,我的嗓子就倒下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到底是没有缘分……”
林君含听罢微微一怔,以前她只看到素心的尖锐,亦想到了她内心的脆弱,但无论如何没想到至始至终她都在等一个人。很显然,她没有等到。这于一个人而言,着实算件残忍的事。
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这茶水骗不了她,并非是最好的,只觉得异常苦涩。
咽进肺腑中,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素心摇了摇头:“不知道,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她的目色苍凉,脆微的瞳仁之中尽是斑驳。
林君含与她聊了几句,到底没什么深仇大恨,以前的针尖对麦芒,或许也只是因为相似,所以看不习惯。这一刻倒是平和了许多,素心不自知的吐露心事之后,稍稍舒坦了一些。她觉得这些年一个人踯躅前行,很是孤独。不肖别人唾弃,她自己就已经倦了。
她说:“九儿,活着怎就这样不易?”
林君含一路上都在想素心的话,的确不易,没什么比活着更艰难。那样多不随人愿的事,有的时候冥思苦想也只是想不明白。却并非想不明白便能放下,不再逼迫自己。人反倒越是想不明白,却喜欢难为自己,将自己逼到穷途末路上,知道没什么好。只是被命运那只残酷的手推着,停也停不下。
“走路也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林君含蓦然抬眸,付江沅一步之遥看着她,好看的眉目微微的挑起来。
她暂且放下心中的念想,问他:“这么早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