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一卷发黄的文书里,他还看见了夹在其中的祖父的肖像。
这肖像画怪得很,不像是别人照着画的,倒像是自己对着镜子画自己。若不是跟来幽州的秦显认出,若不是画像下面的小字草写了“薛崇越元祐九年”几个字,他根本是认不出来的。
那画的运笔也奇怪,寥寥几笔勾勒轮廓和五官,不像素日的工笔肖像画,却显得很生动——让薛恪莫名想到,苏蘅画的幞头小猪也是这样的画法。
在他想象中,祖父薛崇越应该是容貌威严、孔武有力的长相。
却没想到,从这画像中来看,祖父年轻的时候,竟是斯文秀气的长相,眼角微微下垂,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愁绪。
算一算年岁,那时候正应该是祖父平步青云日子的开始,这莫名的悲悯和愁绪是从何而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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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何故叹气?”老仆问。
薛崇越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解释的欲望。
窗外微风吹进来,吹动书案上的雪白纸张,上面涂画满了各种时人难以理解的文字和演算。半年来,他一直在默写这些东西。
其实在纸上写下的也不是什么神秘的洞悉,只是他能够记住的上辈子知道的历史知识而已。他看了一遍,在烛火上一燎,便烧掉了那些纸张。
“将这些东西收拾下去吧。”薛崇越对老仆道。
他发愁,很是发愁。外表看似云淡风轻,实际上内心愁得一匹。
怎么能不叹气呢?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得知道,这个看似光鲜文雅、无与伦比的高尚盛世,马上就要迎来一场亡国灭种的滔天灾难。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刨去震惊和恐惧之后,他有过一瞬的自私想法:历史的滚滚洪流怎么会被他这么个小人物阻挡呢?该来的总会来的,那不如他先带上家人躲到南方去吧,或者坐船出海也可以。既然三十年后灾难注定降临,不如,先过三十年的好日子吧?
然而这想法只是保持了一瞬。
家中租住的小院临街,他一推开二楼的窗扉,便能看见那热闹的街衢铺店,街上谈笑的老少妇孺,卖力吟唱的瓜果小贩,金碧辉煌的大相国寺,飘香不断的羹汤糕粥汤锅。
曾经只存在于教科书和小说里的人间烟火气瞬间扑面而来,汴京就像一副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不由分说地徐徐展开在他这个历史闯入者的眼前。
他比谁都清楚,如果金兵南下,这一切将付之一炬,不复存在。
那些悲怆的屠杀景象和漫长的屈辱历史,他实在无法用“躲去南方就可以万事大吉”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这种自欺欺人的话术,在良心面前,虚伪脆弱得不堪一击。
于是他选择在章惇面前发声,以一己之力,提前了平夏城大捷的到来。
与此同时,作为穿越者的薛崇越清楚地意识到:历史的轮·盘已经被自己扭动,他无路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