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汉话大半都是那位嫁入宫中的异母姐姐教的,略有些生硬,只有这一首诗,他念得极字字柔软清楚。因为那是他生母荣成公主在糙原王庭的漫无边际的长夜里,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的。
荣城公主过世的时候,他尚年幼,依稀还记得那是个眉目美艳的女人,骄傲而刚烈,就像是糙原上最野的马、最烈的酒、最锋利的剑,就连糙原上最强悍的英雄都不能得到她的心‐‐她已把整颗心都葬在了故土。
荣城公主从大熙嫁到北狄王庭时,启明可汗已年过五十,有三个妻子,七个儿子,而荣城公主则给启明可汗生了一个儿子。
启明可汗过世,他的弟弟史罗可汗登位,他杀了启明可汗所有的儿子,依照惯例重又纳了荣城公主为妻。几年后,荣城公主为这个杀了自己长子的男人生下一个儿子,她思恋故土便给儿子取名阿史那思归。
再后来,荣成公主难产而逝,临去前,她握着年幼的儿子的手,瘦削的手上青筋根根凸起,她凝目厉声,字字皆是刀刃:&ldo;你发誓!只要你活着,就要设法依照我的心愿,将我的遗骨埋在故土。&rdo;
&ldo;我发誓。&rdo;
&ldo;我要睁着眼睛死,我要用我的眼睛看着你。思归,我的儿子,如果你敢违背今日的誓言,我必永不瞑目,诅咒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不得好死。&rdo;
她就那样睁着眼睛死了,而她连拼却性命生下的女儿几日后也跟着离世。幸好她死了,不必亲眼看着她爱若丈夫、情人、儿子的故国毁于一旦。
那时候,阿史那思归甚至没想到自己还有一日能够来到母亲的故土,看到母亲口中的上元夜。或许母亲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或许是母亲保佑着他来到这里,可他到底姓阿史那,所以他并不打算将母亲的遗骨移到这里。
月下的阴影在阿史那思归英挺的眉宇间掠过一丝与年纪不符的冷酷。他静静的看着街上繁华美丽的景致,很快便又克制的收回目光,转头与络腮大汉笑道:&ldo;总有一日,糙原上的雄鹰会展开翅膀,它会把阴云带到这宽阔的土地上;总有一日,糙原上的头狼会领着他的狼群来夺走这一切的一切……&rdo;到时候,所有的土地都属于突厥,我的母亲也算是埋在同一片土地上。
络腮大汉不由抚掌大笑,点头附和道:&ldo;好,这才是我们狼神无敌无畏的子嗣!&rdo;
阿史那思归领头往城门方向走去,他的声音轻轻的,被风吹散开来:&ldo;……刚刚那个孩子,让我想起妹妹,她若是能长大,大约也会是那般的可爱。&rdo;他顿了顿,沉默片刻才道,&ldo;叫人留封信在驿站,给大周的皇帝,把那人的事情说清楚。&rdo;
&ldo;这,这不太好吧?&rdo;
&ldo;傻瓜,你以为她把这样的事情交给我们,就没有灭口的心思?&rdo;
……
萧明钰做过的那些梦大多零零碎碎,醒来便又忘了大半,剩下的还要还要连蒙带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上天恩赐叫他通晓未来,真真假假总也分不清楚。故而,除却有关自己和亲人的几件大事外,他很少把梦里的事太过当真。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认出那只在梦里出现过一次的阿史那思归。
此时,萧明钰正垂着头与郑娥说话:&ldo;要不要回去吃面蚕?现在这个时候,五郎他们估计都已吃上了。&rdo;
郑娥连连点头,又圆又亮的眼睛都跟着亮了,随即又有些害羞,连忙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和眼睛,连忙问道:&ldo;我才哭过,眼睛肿了没?是不是难看了啊?&rdo;
萧明钰哭笑不得:这会儿倒是知道难不难看了?虽是如此,看她那眼巴巴的模样,萧明钰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捋了捋她乌鸦鸦的碎发,将她耳边滑落的几缕乌发捋到了白玉一般的耳后,口上笑道:&ldo;一点也不难看。&rdo;
郑娥雪色的双颊浮出一点羞红来,羞赧的把头埋到萧明钰的肩窝上,蹭了蹭,小小声的道:&ldo;那,那我们去吃面蚕吧。&rdo;
萧明钰却不急,他小心的抱着郑娥一路过去,时不时的把边上好看的灯笼或是精巧绝伦的灯树、灯楼指给郑娥看。
郑娥窝在萧明钰的怀里,嗅着萧明钰身上颇为好闻的沉香味,目不交睫的看着那些各式各样的灯笼,到底是小孩心性,心情渐渐的也跟着轻松起来,就像是那一盏盏飘在夜风里的灯笼一般。
忽而,郑娥转头时见着一盏兔子灯,连忙伸手指了指:&ldo;兔子灯!&rdo;她伸手扯了扯萧明钰的绣着祥云纹的袖子,声音就像是枝头的黄鹂般的清脆悦耳,&ldo;四哥哥,我要那个!&rdo;
那是一盏玉兔灯笼,竹骨做的架子,两团一大一小的竹球儿被黏在了一起,外头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宣纸,用朱砂点了兔子的红眼睛,还另外黏了两条长长&ldo;耳朵&rdo;,那&ldo;耳朵&rdo;是用纸条做的,轻飘飘的随风摇摆着,看着确是十分的精致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