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陶父亲的这一席话,像无边无垠的冰雹,向尤瑜劈头盖脑地打来,使他寒彻心骨,晕头转向。过去,他只知道糯米饭好吃,却不知道种它的人这般难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今天才知道,原来美丽的荷花是从污泥里挣扎出来的,他过去只见过娇艳的花,又哪里知道它钻过污泥的苦难呢?他望着萧陶父子俩,黧黑的面容,铁杆似的身躯,觉得他们十分像经得住风吹浪打的游水糯。相形之下,自己只是难经风霜的弱草。不过,如今他已向小淘气夸下了海口,过河的卒子无法再回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深水里浸,一任寒冷来啃他的贱骨头。
此时,饿急冻坏了的萧陶的父母,便狼吞虎咽。他便向他们打听《石头记》的下落,萧陶的父亲闻言,停箸忘咽,定定地望着远方的湖面,好像在水里搜寻丢失的东西,久久没有吱声。后来,他深深叹了口气,十分伤感地说:
第五章午宴说梦(下)2仰墨宝得寻书门道,入寒水知盘飱艰辛4
唉!小尤老师,此事许多人都来问过,我也从来不愿意对他们说。因为我觉得他们似乎都认为这本书很值钱,到这里来好像是为了挖金子。特别是有个满嘴兜腮胡子的那个姓姚的,到我家里,贼眼四处溜,说话打官腔。我一句话也没说,就去田里劳动了。其实我也不知曹老爷有本什么书,但我知道曹老爷的书的去向。既然你这么诚恳,现在我就说给你听罢。
曹老爷是个好人啊。当年他在这里盖了房子住下来,我就住在他房子后面的堤坡上,离他家不到一里远。原来我给地主当长工,累死累活,家人填不饱肚子。他来以后,要我给他家养鱼、种花、打杂,要我妻子给他做饭洗衣。工作不多,每月给了我们很高的工钱,还允许我们回家做事。与往日相比,我们家的收入增加了好几倍。
我们这样美美满满过了许多年。大约是民国三十七年的秋天,一天晚上,我到湖里打鱼去了。约莫半夜,嘟嘟嘟嘟,湖上响起了洋船急促的鸣叫声。没多久,船停靠在堤岸边,十多辆亮着雪亮的灯的洋车上了岸,向曹老爷的家里开过去。我知道出了事,连忙赶过去。等我到他家时,几个背着冲锋枪的人拥着曹老爷就要上路。曹老爷见我过来了,便笑着招手对我说,上边急着要我去办事,恐怕一时回不来,你就住到我这里,照顾好我的家,现在我预付给你们两年的工资。你看怎么样?此时两支乌黑的枪口对准我,一个胖得似肥猪的军官,凶神恶煞地对着我大声吼:穷鬼子,蒋总裁对曹老爷另有重用,暂时回不来。他给了你这么多钱,你可要好守住他的家。我现在还留下几个兄弟给你帮忙,你可要好好伺候他们。别人问起来,你只说他们是给曹老爷留下看家的。你如果说走了嘴,哼!小心你的脑袋开花!说时,他拔出手枪抵着我的额头,然后对那些兵说,你们四个留下来,其余的,跟我走!那些兵拥着曹老爷,一阵风似的走了。他们虽然说要曹老爷当大官,但我倒觉得出了大事。我即刻记起了曹老爷多次对说过的,亭子上挂着的钓竿很珍贵。如果我不在家,又忘了收,你就要马上给我收回去。此时我想到,这钓竿一定连着什么大事情,老爷此去也一定不会有好遭遇,这钓竿要即刻收起来。我就对留下来的兵老爷说,晚上吃饭没有菜,现在我就去打几条鱼。我连忙拿着手网走出门,随即我就把钓竿取下藏起来。我打了鱼回家时,听那几个在说笑,说他们是守猪带兔。难道他们把曹老爷当兔子,带走了,认为我是猪,派他们守住我?我真不懂,他们守住我这个长工师傅有什么用!此后,这些兵古子不准我离开这房子,要我打鱼,我堂客做饭,每天伺候他们。这样过了半年多,大概是解放军快打来了,那几个兵古子也就离开了。唉,没想到曹老爷这个恶霸地主的儿子,待人竟这么好,听人说,他也是!土改时,曹百万的一切家产没收了,可上级说这是烈士的遗产,不能没收,又没人住。上级就要我住在这里。
至于你说的什么书,不错,曹老爷当时确实有很多的书。那些兵古子押着曹老爷走的当晚,带走了两麻袋,余下散落在地上的,我将它收起来。留守的那几个兵古子走了以后,这远远近近的一些识字的借了些去,我不识字,没有追着去要。解放后,上面传来消息,曹老爷被gd杀害了,剩下的书也被那些识字的人拿走了。如果你一定要找本什么书,我要牛伢子带着你到他们家里去找。
听了萧陶爸爸的诉说,尤瑜总算获得了找书的线索,也知道了钓竿的下落。他曾听姐讲过曹政革命的故事。知道曹政回乡后仍从事地下工作。那钓竿就是电台收发的天线。当年,他姐夫和姐姐经常扮作渔民打鱼来往于这里。这钓竿可凝聚着革命者的心血,是历史的见证。他要马上找到它。便向萧陶的爸爸说明了这钓竿的特殊的意义。萧陶的爸爸悲愤地说:
我知道这钓竿对曹老爷的重要。现在挂着的是牛伢子做的竹钓竿。曹老爷的那根金属钓竿,我把它埋在地底下,只想有一天我能亲手送给他。后来有人说他牺牲了,我怎么也不相信。既然你是尤部长的弟弟,说的当然是实话。既然曹老爷也在党,那么这钓竿就应该交给党。这两天要淌水割游水糯,过几天,我,我,我把它挖出来交给你。说着说着,他热泪纵横,泣不成声了。他老伴嘤嘤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