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如天河倒泻的水银。
夜风自幽深的谷底盘旋而上,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与山林里陈年腐叶和湿土的腥气,尖啸着掠过陡峭的山壁。
枯死的藤蔓如垂死巨蟒的骸骨,在风中疯狂抽打嶙峋怪石,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仿佛无数怨魂在深渊中齐声哀嚎。
在这条上接星辰、下临无地的险绝通道上,一股沉默的黑色洪流正蜿蜒疾行。
队伍绵延数里,火把的光芒被严令约束,只堪堪照亮脚下三尺之地,如同一条在暗夜深渊边缘谨慎蠕动的巨大火蜈蚣。
沉重的脚步声、铁甲鳞片相互刮擦的冰冷锐响、战马压抑的响鼻与铁蹄叩击朽木栈道的闷响,汇聚成一股低沉而连绵不绝的轰鸣,在狭窄幽深的山谷中反复回荡、叠加,如同一条沉睡地脉的巨龙,正从亘古的梦中发出沉重压抑的呼吸。
一面面巨大的黑色旌旗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狂舞,撕裂着沉寂的夜幕。
旗面上那个以浓墨重彩、饱蘸金戈铁马之气书写的巨大“张”字,在清冷的月光下狰狞毕现,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带着斩金断铁的森然杀伐之气,无声地宣告着这支铁军的身份与意志。
队伍的最前方,一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乌骓马稳稳踏在仅容一骑的栈道边缘。
马背上端坐的中年将领,身姿挺拔如千年古松扎根于绝壁,面容刚毅似万载玄冰,下颌的线条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他正是肩负裴徽重托光复蜀地的朱雀军团大将军——张巡。
他的目光沉静,如同风暴中心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即使在夜色中强行军,腰背依旧挺得如同标枪,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压弯他的脊梁。
他一手控缰,稳定如山,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剑那冰冷的鲨鱼皮剑鞘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因长久的紧握而微微泛白。
“哒哒哒哒——!”
急促得如同爆豆般的马蹄声,骤然撕裂了山谷中那令人窒息的低沉轰鸣!
一骑快马,如同从幽冥深渊射出的黑色利箭,沿着狭窄、险峻的栈道,从成都方向不顾一切地飞驰而来!
马蹄铁在朽木上踏出火星,每一次转折都险之又险,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马上的骑士浑身被尘土覆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摇曳火把的映照下,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与亢奋——正是张巡麾下最精锐、最得信任的斥候统领,骆云!
“吁——!”
在距离张巡仅仅数丈之遥,那匹同样浴满风尘的骏马发出一声力竭的长嘶,前蹄腾空,硬生生被骆云勒停在栈道边缘!
碎石簌簌滚落深渊,久久不闻回响。骆云甚至来不及稳住身形,几乎是翻滚着滚下马鞍,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木板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长途亡命奔波的疲惫而嘶哑粗粝,却带着一种穿透夜风的尖锐力量:
“报——!大帅!成都急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伪相杨国忠,于荣华苑设下大宴!意图固结南诏王阁罗虎与叛将献于仲明!”
“固结二贼?”张巡身后,副将雷万春浓眉骤然拧紧,虬髯几乎根根炸起,铜铃般的眼中瞬间燃起怒火,“他娘的!这老贼是要把成都彻底卖给蛮子不成?”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沉重的铁锏,骨节爆响。
偏将南霁云则显得更为沉静,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右手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横刀刀柄,指节同样因用力而发白。
固结二贼?若真让杨国忠得逞,成都将如铁桶一般,朱雀军团的兄弟不知要多流多少血!
骆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将领们的心头:
“然宴席之上,惊变迭起!绣衣使甲娘大人亲临!以离间妙计……”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目睹神迹的颤栗,“竟令阁罗虎与献于仲明为一绝色舞姬反目成仇!阁罗虎狂性大发,竟以固定烤羊之三棱铁锥,当场……”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刺穿献于仲明咽喉!献于仲明……当场毙命!”
“嘶——!”
饶是张巡定力如渊似海,此刻也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瞬间爆射出两道比闪电更刺目、比寒冰更凛冽的精芒!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
“啊呀!”郎将雷万春更是失声惊呼,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脚下栈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满脸虬髯根根戟张,铜铃大眼圆睁,里面塞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死……死了?献贼被那蛮王用烤羊的锥子……捅死了?!”
这消息太过荒诞离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真实感。
另一名郎将南霁云握刀的手猛地收紧,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蜿蜒凸起。
他虽未出声,但紧抿的薄唇和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清晰无误地传递出内心的剧烈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