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刀,也是最得民心的一刀,惠及普通阴魂。
大幅削减乃至豁免战乱区域未来百年的常规魂税徭役。敕令工曹司,抽调部分军魂,兴修幽冥基础设施,疏通淤塞的冥河支流,加固重要鬼城防护,以工代赈。设立“慈幼苑”与“赡孤所”,收容因战乱流离失所、魂体孱弱的幼魂与老魂。
“民为邦本,阴魂乃地府根基。众生愿力,可载舟,亦可覆舟。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在颁布这些诏令时,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出身底层的将领和新晋官员,看到了他们眼中闪烁的激动与认同。
改革的推行,自然非一帆风顺。军队整编中,小规模的骚乱和暗中抵制时有发生,都被厉魄和李迷以铁血手腕迅速扑灭。官僚体系中,旧利益集团的哀嚎和暗中阻挠从未停止,夜枭的黑牢里,很快便塞满了新的“客人”。但大局,终究是稳稳地向前推动着。
因为我活着,我坐在森罗殿的帝座之上。
因为我带来的,是切切实实的秩序和希望,远比旧日那腐朽的平衡更有力量。
每夜回到帝宫深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神魂的隐痛和识海的死寂便愈发清晰。我依旧会习惯性地在心底呼唤那个冰冷古老的名字,回应我的,永远只有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以及左臂魔纹偶尔传来的、细微却恶毒的悸动。
朝会,批红,召见臣工,巡视军营,偶尔甚至无需仪仗,独自走在酆都重新变得熙攘的街道上,听着阴魂商贩的叫卖,看着新募的军魂在教官呵斥下操练。
我像一个真正勤政的帝王,竭力缝合着这片千疮百孔的幽冥世界。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根基的一半,已经陷入了沉睡,甚至可能正在滑向更危险的深渊。而暗处,一双怨毒的眼睛,必定在窥伺着这一切,等待着我最虚弱的时刻。
朝堂之上,我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文武,威仪日重。
心底深处,却只有一遍遍徒劳的呼唤,和一片冰冷的死寂。
“共工……”
无人回应。
日复一日地高踞于森罗殿那冰冷的帝座之上,批阅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奏章,听着臣工们或惶恐或激昂的奏报,决策着关乎亿万阴魂命运的政令。幽冥帝气在周身流转,带来无上权柄的同时,也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寒。我处理政务愈发纯熟,一个眼神便能让殿内噤声,一个手势便可决定一方兴衰。
可我却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抽离。
抽离出那些鲜活的、嘈杂的、带着汗味和烟火气的记忆。那个会在心理咨询室里听病人絮叨、会为房贷发愁、会对着电视剧里角色演绎傻笑的李安如,他的影子正在这无上权柄和沉重职责的挤压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尤其当夜深人静,神魂深处的剧痛和那片属于共工的、死寂的虚无反复提醒我自身处境的险恶时,这种疏离感便愈发强烈,几乎令人窒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某一日,我将一枚批阅完毕的玉简重重放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殿内侍立的鬼官吓得一颤,深深低下头去。
我需要触摸真实,需要感受这片我宣称要守护的幽冥,它最底层的脉搏。而不是仅仅通过冰冷的奏章和臣工们精心修饰过的言辞。
心念既定,我便不再犹豫。直接以神念唤来了墨鸦与影梭。
片刻后,帝宫一扇极少开启的偏僻侧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三个身影悄然闪出,迅速融入了街角的阴影之中。我们都换上了酆都城内最常见的灰色劲装,这种衣料能很好地吸收幽冥界微弱的光线,不惹人注目。脸上则戴着遮住鼻梁以下部分的黑铁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是许多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游魂和低阶鬼差的常见打扮。
“陛…公子,”墨鸦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他特有的、一丝混合着无奈和谨慎的语调,“酆都虽已平定,但暗处的眼睛未必干净。您此举是否太过冒险?”他习惯了在阴影中谋划布局,对这种近乎任性的行为感到本能的担忧。
“风险可控。”我摆了摆手,目光早已被远处街道传来的鼎沸人声所吸引,“终日困于宫阙,迟早成了瞎子和聋子。今日,我只想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顿了顿,我补充道,“除非生死关头,不得动用修为,更不得暴露身份。”
影梭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颔首,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最警惕的猎鹰,无声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角落,身体保持着一种极致的协调,仿佛下一刻就能融入空气或阴影。他是最好的盾与眼。
酆都的主街确实比以往热闹了何止数倍。新政的推行如同给这片死寂的土地注入了某种生机。虽然天空依旧是永恒的昏沉,建筑也多显古旧阴森,但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摊贩,高声叫卖着劣质魂香、冥纸扎物、甚至一些闪烁着微弱灵光的低阶法器;匆匆行走的各色阴魂,有的面色惶急,有的则带着些许安稳;新开的酒肆茶楼里飘出古怪的香气和喧哗声……这一切交织成一种粗糙而蓬勃的活力,是坐在森罗殿绝对感受不到的。
我兴致盎然地走在人群中,刻意放缓了脚步。在一个卖“百年魂涎草”的老妪摊前,我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株看了看,那刺鼻的味道冲得面罩都挡不住。墨鸦在一旁低声吐槽:“公子,这玩意儿最多三年道行,而且沾了忘川边的淤泥,药性早杂了,喂给幽畜都嫌磕碜。”
我又挤到一个围了不少魂的圈子外,原来是个戏班子在表演“三鬼闹判官”的滑稽幻术,道具粗糙,幻象时断时续,漏洞百出,却引得围观阴魂阵阵哄笑。墨鸦又忍不住低语:“这幻术根基虚浮,灵力运转滞涩,属下一根手指就能戳破十几个…”
“闭嘴。”我低声笑骂,“看的是热闹,谁让你评技术了?”这种久违的、属于市井的轻松感,让我紧绷的心神稍稍松弛了几分。
正走着,忽见前方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喧哗声、叫好声、起哄声浪如同滚水般沸腾,几乎要将街道掀翻。那热闹的程度远超之前的戏班子和小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