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从不下地,看不起没出息的三叔,并非真是他看不起农民,也非三叔真的没本事。那是他骄傲背后隐藏的恐惧,骄傲于自己是读书人,却恐惧从读书走向种地。皆言“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唯有他自己知道,家里有三叔这个比他爹、二叔都聪慧但却从未进过学堂书院、活得看似艰难的人,是他参照的底线,他怕自己最后连三叔都不如。龙困浅滩,只待潮起便可飞跃,三叔就是这样的人。可他,只是那等没见识还自视甚高的鱼虾,稍微有些浪潮,便被冲的找不到方向。两人回到家时,正堂桌上摆着一盘凉拌豆角、一盘麻辣猪头肉,旁边是半盆白面饸烙。老爷子见两人进门,招呼道:“洗手吃饭。”廊檐下早已摆好木盆布巾,但手伸进去水却是凉的,好似才从井里打上来。灶房,杨氏将过水的饸烙捞到碗中,一勺菜,两勺汤,绿菜红油,看着就很可口,连舀三碗汤面端到正堂。李氏将吃凉拌饸烙的码子料碗端上去,招呼两孙子吃饭,“男子汉饿的快,你俩先吃干的,志强,自己调。”杨氏已经按照丈夫口味放了码子调料汁,见她还要搅拌,苏志刚拉过碗,道:“你吃,我自己来。”老爷子、李氏、杨氏三人是酸汤饸烙,汤口酸辣适中,饸烙顺滑劲道,即便天热,也是令人胃口大开。苏志强自己调了一碗干饸烙,余光注意着桌上动静,心下叹息。人一旦认清自己,睁眼向外看,便会发现自己处处不如人。不说爷奶,就是弟妹杨氏,比小柳氏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小柳氏,就是个嘴花花,干一分恨不得说十分,做一次恨不得别人记一辈子。可从杨氏给弟弟拌面这一举动,就能看出极其体贴,而弟弟也很体谅人。小柳氏比不过杨氏,而他自己,也不及弟弟多矣!吃过饭,已是两刻钟之后,李氏带着孙媳收拾灶房,将上房留给三个爷们说话。老爷子有饭后踱步的习惯,这会儿在正堂走,见两个孙子靠在椅背上如小鸟啄食般点头,笑道:“去炕上睡。”苏志强还犹犹豫豫,苏志刚直接拉着人去东屋。两人是被院内孩子的笑闹声叫醒,苏志刚习惯了,苏志强却有些今夕何夕的茫然!“志刚,叫志栋来上课。”老爷子听着东屋有动静,开口叫人。苏志强知道,属于他的审判来了。老爷子进东屋,见大孙子顶着鸡窝头坐在炕沿,很是颓废,问道:“可有想好日后咋办?”苏志强缓缓摇着头,别说日后要怎样,就眼下情形,他都没想好对策。“你呀!”老爷子叹息一声,缓缓道:“既然张郁文想要书院,就给他。”苏志强不敢置信地抬头,失声道:“爷爷??????”老爷子摆手,示意让他把话说完。“我能不知道你不甘心,可张郁文敢在你醉酒时下套,就已经编好网等你钻,咱家不是没人给你走门路平息此事,但势必落个仗势欺人的骂名。”“给他,也并非是忍让,不就损失几两银钱嘛,爷爷补给你,一次挫折看清一个人,值!”苏志强扭头看向墙面,忍着喷涌而出的泪意,“我,孙儿不要你补,补贴。”“当初不让你游学,一则家里银钱不宽裕,二则,你心性未定,怕你受人蛊惑走歪路。”老爷子背着手仰头看房梁,道:“爷爷老了,志栋要忙到八九月才得闲,你回来帮爷爷。”见孙子犟着头不说话,老爷子笑道:“爷爷聘你为学堂的夫子,聘金为学生束脩的一半,如何?”苏志强挠着头发,嘟囔道:“堂弟都没要束脩,我才不要。”见大孙子想开了,老爷子乐淘淘道:“有的,都有,只是他这给孩子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扣光了。”“只一件,这学堂转让,折价合理,中人作证,转让理由也得让大家伙知晓,咱按流程走,日后他人也找不出的毛病来。”为了学堂转让,老爷子亲自跑了一趟府城,不仅如此,还买了重礼亲自上门请昌平鼎鼎有名的雕刻大师文老文则礼出面见证。当然,这重礼虽是他出钱,但却是三孙子出面寻得。书院转让签契当日,苏志强与张郁文在中人作保,文老见证,府衙文书指导下,完成签字画押。转让金求吉利,六两六钱,即便年初张郁文投了二两,可苏志强明面上的损失就有四两多,即使如此,转让依然顺利。府城同样开书院的人没看到两人撕破脸大打出手,很是失望。苏志强撑着笑脸作揖感谢,临出门时给文书塞了红封,出了府衙大门,毕恭毕敬送文老上马车,对着张郁文冷哼一声,甩袖离开。他不知道,前脚办完转让契还没出府衙大门,知府大人就收到信。听着衙役汇报转让契书签得很顺利,知府大人笑道:“虽有些迂腐,却也是讲究人家。”原本他都做好苏家携恩图报托人求到他面前,或是秦家人出面,结果,两家都没动静。不,有动静。就是那苏家老丈大张旗鼓给昔日死对头上门送礼!马车内的文则礼摩挲着麒麟黄蜡石刻章,得意道:“嘿嘿,你个酸书生,终于干了件人事儿。”坐在门口处的管家很是无语,合着苏家老太爷给您送礼,送重礼,送合您心意的贵重印章,才算干人事儿?回到家,才进门就见儿子在正堂等待,文老甩袖板脸,“我是你爹还是那苏老头是你爹?”“哈哈爹,儿子这不怕您暑热么,来,冰镇的凉茶。”文墨笑着双手奉上茶盏。文则礼最讨厌儿子这幅文质彬彬的假样儿,看着一点都不像他,倒是像那臭书生多一些,瞪了一眼儿子,“你早先给锦书看的那门亲事,我觉得成,你早早准备啊,人女娃正是说亲的年纪,可不止你长了眼睛。”“是是是,儿子知道了,儿子这就找人去说。”“嘁,走走走,别碍眼。”文则礼挥手赶儿子,他还要给印章上刻字,没时间跟糟心的儿子打机锋。苏志强搭驴车回家时,远远就见村口有人,苏种林笑道:“你爷担心你呢,这大太阳还出来等。”老爷子还真是来等大孙子的,见人回来,乐呵呵道:“种林啊,你盖房时招呼声,让我这大孙子去帮忙,他爹欠了一辈子人情,也该他还了。”“哎哟叔,哪能啊,倒是上梁酒,志栋来给我家写礼单啊!”“行,没问题。”苏志强主动答应。书院转让,在府城影响如何苏家人不得而知,但在苏家村却掀起波澜。无他,现在这个时代,置办一份家业不容易,好好的书院说转让就转让,很多人都觉得可惜。有人找苏长渝说道,有人来跟老爷子念叨,当事人苏志强,却没受丝毫影响。每日早晨吃完早饭来村尾给孩子上课,中午与下学的孩子一道回村回家,下晌再来。早八晚六,很有上班族的精神,苏婉看得称奇。早晨陪三小只去割草,遇到散步的老爷子,见人神采奕奕,她笑问:“有啥喜事啊,说来让孙女也乐呵乐呵!”老爷子背手看三小的割草,不理她。苏婉可是个老爷子不高兴她就能蹦三尺的人,岂会放过这个机会,见开门见山直接问不行,便旁敲侧击打听。可惜,老爷子始终不松口。气得苏婉摔镰刀,使用激将法,“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想知道呢!”老爷子眉眼未动分毫,还指导三小的找长势好的嫩草。老爷子越是这样,苏婉就越好奇,回家后找机会问了李氏,只得到个似是而非的消息,里正有大动作。跟自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消息,苏婉失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