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水冷铳管的科学考据
灼铁与寒锋
嘉靖三十七年深秋,蓟州卫的风沙如同碎铁般拍打在脸上。陈九斤蜷缩在城垛凹陷处,粗糙的指腹刚触到火铳铜管,立刻像被烫着般缩回——第七次击发后,青铜表面蒸腾的热浪模糊了视线,暗红色的灼痕在管壁蜿蜒,恍若即将爆裂的血管。
"百户!鞑靼人的第三波冲锋来了!"新兵阿虎的嘶吼混着沙砾。陈九斤眯起眼睛,透过飞扬的尘土望向地平线。黑压压的骑兵群如潮水漫过枯黄的草原,弯刀在暮色中折射出冷光,马蹄声震得城墙砖石簌簌掉落。他摸了摸腰间皮囊,仅剩三枚铅弹,而火铳此刻烫得根本无法握持。
这种从佛郎机人处仿制的水冷火铳,曾被工部吹嘘为"万军辟易的神器"。螺旋盘绕的铜管本应通过水箱循环冷水降温,可蓟州卫地处荒漠,连日常饮水都需靠驼队运送,开战首日水箱就见了底。现在这精巧的蛇形管,反倒成了加速枪管报废的催命符。
"水!快拿湿布!"陈九斤扯着嗓子喊。身旁的老兵颤巍巍递来半块浸透马尿的破布,刚敷上枪管就腾起白烟。阿虎捧着开裂的水囊冲来,几滴浑浊的液体滴在铜管上,瞬间发出刺耳的爆裂声。远处传来鞑靼人的呼哨,骑手们已策马进入百步射程。
"放!"随着梆子声响起,陈九斤咬牙扣动扳机。火铳喷出的火舌照亮他扭曲的脸,铅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中,一名骑兵的皮甲溅起火星。可还未等欢呼出口,后排骑手已踏着同伴的尸体冲来,弯刀寒光在沙尘中划出死亡弧线。
"装填!"陈九斤将滚烫的火铳抵在城垛上,火药罐却在颤抖的手中倾斜,半罐火药洒落在地。他望着枪管表面蔓延的蓝紫色斑块,想起军器监来验收时的趾高气昂:"此铳借鉴欧罗巴蛇形冷凝术,射速可比寻常火铳快三倍!"此刻那些精致的螺旋纹路里,塞满了干涸的泥浆与血痂。
风沙突然变得狂暴,陈九斤被迷了眼睛。等他好不容易睁开,却见一名头戴狼首盔的鞑靼勇士已跃上云梯。那人手中链锤呼啸着砸来,陈九斤举铳格挡,滚烫的铜管在撞击下凹陷变形。千钧一发之际,阿虎挥着长矛刺出,却因用力过猛撞上枪管,少年惨叫着捂住瞬间燎泡的脸。
"保护水车!"陈九斤瞥见西北角腾起黑烟。鞑靼人的游骑绕后,正用火箭焚烧最后的储水皮囊。他摸出腰间最后一枚铅弹,却发现铳膛因过热扭曲,根本无法装填。城墙下传来云梯撞墙的巨响,弯刀的寒光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就在绝望之际,东侧突然响起轰鸣。李承恩参将领着火器营杀来,改良后的虎蹲炮喷出火舌,炮弹在骑兵阵中炸开花。陈九斤看着自家火铳营残兵们用断枪作矛,用滚烫的铳管当狼牙棒,与鞑靼人展开肉搏。阿虎满脸燎泡却仍死死抱住敌人的腰,两人一同坠下城墙。
夕阳将蓟州卫染成血色时,战斗终于平息。陈九斤瘫坐在满是弹痕的城墙上,看着军医为自己包扎掌心的烫伤——那里深深烙着蛇形管的印记,皮肉翻卷如扭曲的螺纹。远处传来工匠拆卸报废火铳的叮当声,有人捡起变形的铜管咒骂:"什么西洋神器,在咱这旱地就是废铁!"
夜风渐起,陈九斤掏出怀中被血浸透的图纸。这是他从工部偷藏的佛郎机人手稿,边角处用朱砂批注着:"水冷之术,需依天时地利改良。"沙砾不断拍打着图纸,将"因地制宜"四个字渐渐掩埋。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或许真正的利器,从来不是照搬异国的精巧机关,而是让智慧在脚下的土地扎根生长。
蟒影灼心
"陈百户!李大人有请!"传令兵的嘶吼裹挟着砂砾,几乎要把话音撕碎在半空。陈九斤解下腰间酒囊,仰头猛灌一口。劣质烧刀子顺着喉管直坠胃里,辛辣的刺痛却压不住掌心火铳灼伤的剧痛——那枚佛郎机蛇形管烙下的螺旋状疤痕,此刻正隔着粗布袖套隐隐发烫。
守备府的牛皮帐被风沙拍打得噼啪作响,陈九斤掀帘而入时,烛火猛地爆了个灯花。游击将军李承恩背着手在帐中踱步,靴底碾过满地沙砾,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案头摊开的泛黄图纸上,螺旋盘绕的铜管线条在烛光中扭曲晃动,阴影投射在牛皮帐上,宛如一条蓄势待发的巨蟒。
"看看这个。"李承恩突然转身,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中央,"佛郎机人送来的水冷蛇形管图纸,工部说改良后能让火铳射速翻倍。"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亢奋,"可今天城头的惨状你也看到了,这玩意儿在蓟州根本就是废物!"
陈九斤凑近图纸,眯起眼睛。图纸边缘用朱砂标注着拉丁文,蛇形管的螺旋纹路旁画满了古怪符号。他想起午后战场上,滚烫的铜管在掌心炸开血泡的瞬间,新兵阿虎被铳管烫伤后扭曲的脸。"大人,"他喉间发紧,"蓟州滴水如金,水冷系统不过是。。。。。。"
"我知道!"李承恩突然咆哮,踢翻脚边装满废铳零件的木箱。生锈的铜管滚落在地,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可朝廷催得紧!工部那些老爷们只知道捧着洋人的图纸做梦,根本不管咱们在荒漠里拿什么给火铳解渴!"
帐外传来伤兵的呻吟,混着夜风灌进帐内。陈九斤弯腰拾起一块变形的铜管,指腹摩挲着管壁上焦黑的火药残留。图纸上精巧的螺旋结构,此刻在他眼里不过是啃噬士兵血肉的利齿。"或许可以改。"他突然开口,"把水冷换成风冷,在铳管外焊上散热片,就像。。。。。。"
"就像骆驼的驼峰储存水分?"李承恩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转瞬又黯淡下去,"来不及了。三日后鞑靼人就要发动总攻,工部的新铳还在百里外的驿站,而且。。。。。。"他压低声音,掀开帐帘望向北方,"探子回报,对方不知从哪弄来了会喷火的巨兽,喷出的火油连石头都能熔化。"
陈九斤的后颈瞬间爬满寒意。他想起去年在嘉峪关听闻的传闻,佛郎机商队曾展示过一种名为"希腊火"的邪物。此刻图纸上的蛇形管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在墙上扭动着吐出猩红信子。"大人,让我试试。"他握紧腰间酒囊,"把库房里的废铳都给我,再调二十个铁匠,我带他们连夜。。。。。。"
"来不及了!"李承恩突然抓起图纸撕成两半,碎纸片如白蝶纷飞,"明日卯时,全军出击!"他的目光扫过陈九斤掌心的伤疤,"火铳营改为前锋,用血肉之躯撕开鞑靼人的防线。"
陈九斤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帐外的风沙突然变得狂暴,将牛皮帐吹得鼓如风帆。他想起阿虎临终前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想起少年被烫伤后仍倔强的眼神。"大人,"他把酒囊重重砸在案上,劣质烈酒溅湿了残碎的图纸,"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能杀敌的武器旁!"
烛火在这一刻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李承恩沉重的叹息。当亲兵重新点燃蜡烛时,陈九斤看见将军拾起半张图纸,在蛇形管的螺旋纹路上重重画了个叉。"去军械库。"李承恩将图纸塞进他怀里,"告诉铁匠们,把所有水冷装置都拆了,换成你说的。。。。。。风冷散热片。"
出帐时,陈九斤仰头望着漫天星斗。寒风卷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悬挂的火铳——那是阿虎的遗物,铜管上还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图纸边角的朱砂字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突然想起佛郎机商人说过的话:"技术如剑,握剑的手才决定它是杀人还是救人。"
三日后的黎明,当鞑靼人的铁骑如黑云压境时,蓟州卫城头竖起了一排排闪着冷光的新式火铳。改良后的风冷散热片在朝阳下泛着银芒,陈九斤握紧发烫的枪托,看着第一枚铅弹撕裂晨雾。这次,枪管不再因过热而扭曲,飞溅的不再是士兵的鲜血,而是敌人的哀嚎。
蛇影迷局
蓟州卫守备府内,烛火在风沙中摇曳不定,将墙上的人影拉得扭曲变形。李承恩的手指关节重重叩击桌面,震得案头的羊皮图纸簌簌作响,"佛郎机人送来的蛇形管冷凝图。"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据说能让火铳射速提升三倍。工部连夜仿制了二十支,你明日带一队人去试试。"
陈九斤蹲下身,粗粝的手指几乎要戳进图纸里。泛黄的羊皮上,蜿蜒的铜管如巨蟒盘绕,细密的螺旋纹路间,暗藏着蛛网般的流水通道。图纸角落的拉丁文"coolingSerpent"泛着暗红墨迹,在烛光下宛如一道未愈的伤口。他突然想起三日前的惨烈战局——新兵阿虎被滚烫的火铳管烫得皮开肉绽,惨叫着松开手,那支炸膛的火铳至今还躺在军械库的角落。
"大人,这玩意儿真能在蓟州用?"陈九斤喉间发紧,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酒囊,"咱们连喝水都得靠驼队运,哪来的水给火铳降温?"
李承恩猛地踹翻脚边的木箱,生锈的火铳零件哗啦啦滚了一地:"工部那帮酸丁说,用皮囊储水就行!"他抓起图纸甩在陈九斤面前,"圣上等着捷报,咱们总不能拿着烧火棍去对付鞑靼人的马刀!"
夜风裹着沙砾扑进帐内,烛火瞬间明灭。陈九斤捡起图纸,发现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行批注:"需持续供水,寒地易冻,燥地易竭。"字迹工整得像是出自西洋人的手笔。他想起上个月见过的佛郎机传教士,那人戴着圆框眼镜,说话时总爱比划着奇怪的手势。
次日清晨,演武场上寒风刺骨。二十支崭新的水冷火铳整齐排列,螺旋状的铜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陈九斤拧开水囊,看着浑浊的井水注入蛇形管,水流在螺旋通道里发出细微的汩汩声。"准备!"他握紧火铳,虎口处的旧伤疤突然隐隐作痛。
第一声枪响划破天际,火铳喷出的火舌照亮了新兵们紧张的脸。陈九斤迅速装填第二发弹药,惊喜地发现铜管并未像往常般发烫。第三发、第四发。。。。。。当第七发子弹呼啸而出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抽气声——往常这个时候,火铳早该烫得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