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御座旁的魏忠贤立刻弓起身子,绣着金线的蟒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香风——那是他用西洋进贡的龙涎香调的膏子,据说能压过身上的戾气。“回陛下,”他尖细的嗓音裹着笑意,“徐大人怕是老眼昏花了。前日奴才还去王恭厂瞧过,守兵们正把火药箱码得整整齐齐,连耗子洞都堵死了。”
徐光启猛地抬头,额角的血珠滴落在金砖上,晕开一小团暗红。他怀里的璇玑玉像被火炭燎着,毕宿星纹的血痕已漫过玉边,把蓝布封套浸出个醒目的红圈。“魏公公可知,”他盯着那团晃动的蟒袍影子,“新砌的墙用的是沙土混草筋?遇潮就酥,挡不住火星子。”
这话像根针戳破了气球,殿内的喧嚣突然停了。崔呈秀刚要跳出来呵斥,却被魏忠贤用眼神按住。徐光启看见魏忠贤袖口露出的玉佩——那是块成色极好的和田玉,雕着北斗七星,正是去年从汤若望住处抄来的,如今倒成了阉党的护身符。
“徐大人既懂营造,”魏忠贤的指甲在玉带上刮出轻响,“不如请旨去王恭厂监工?也好让咱们这些外行开开眼。”他这话看似退让,实则藏着毒——王恭厂的守军都是他的干儿子,徐光启去了,怕是连库房的门都摸不到。
徐光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李之藻昨夜带来的消息:王恭厂最近在夜里往城外运东西,车辙里沾着的硫磺粉,在雪地里显出道道黄痕,一直通到魏忠贤的私宅。而那些新砌的墙,表面看着厚实,里面却填着碎砖烂瓦,不过是做给皇帝看的样子货。
“臣愿去。”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但需带三样东西:西洋验震器、新制的象限仪,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的东林党人,“左佥都御史左光启同往。”
左光斗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挺直了脊梁。杨涟悄悄拽他的袖子,却被他甩开——这位以铁骨闻名的御史,袖口还沾着昨日为百姓写状纸时蹭的墨痕。
魏忠贤的脸瞬间阴了。王恭厂的猫腻,左光斗早就参过几本,只是都被他压了下去。此刻让这两人凑到一处,不亚于在火药库旁点灯笼。“左大人身兼要职,”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哪有功夫管这些琐事?不如让崔御史陪徐大人去?”
崔呈秀立刻挺胸,腰间的玉带扣叮当作响——那是他用克扣辽东军饷买的,据说能避刀枪。徐光启望着那晃动的玉带,忽然想起《璇玑问对》里的批注:“金玉之器,难挡雷霆;奸佞之语,易蔽天听。”
“不必了。”朱由校突然把刻刀扔在地上,紫檀木料滚到徐光启脚边,“就依徐爱卿的。左光斗,你带五百禁军,跟着徐监正去王恭厂。要是查不出什么,”皇帝的目光扫过两人,像在看两件没刻好的木料,“你们俩就去修皇陵的墙。”
这话一出,魏忠贤的脸白了白。皇陵的墙是出了名的苦差,寒冬腊月里,工匠冻毙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刚要再劝,却见皇帝已经拿起另一块木料,显然没了再谈的兴致。
徐光启叩谢恩时,听见左光斗的膝盖撞在金砖上的闷响,比他自己的还要重。两人起身时,目光在半空相遇,左光斗眼里的火光,竟与璇玑玉的血痕有几分相似。
走出太和殿时,雪又下了起来。李之藻正缩在宫墙根下,怀里揣着个油纸包。“大人,”他见徐光启出来,慌忙递过包,“这是汤若望藏在天主堂地砖下的,说能测火药的燥湿度。”
油纸包里滚出个玻璃管,里面装着半截水银,管壁标着细密的刻度。徐光启捏着玻璃管,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水银柱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这叫湿度计,”他忽然笑了,额角的血痕在雪光里格外清晰,“西洋人用它看天气,咱们用它保命。”
左光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东林党人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气。“王恭厂的守军里,有个把总曾是我的门生。”左光斗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库房的墙角有个暗门,通着城外的地道。”
徐光启望着远处王恭厂的方向,那里的炊烟在雪雾里泛着淡淡的黄——那是硫磺燃烧的颜色。他摸了摸怀里烫的璇玑玉,血痕已漫过毕宿,正朝着紫微垣的方向蔓延。
“十年之期,”左光斗的目光落在那道暗红的血痕上,“怕是等不了了。”
徐光启没说话,只是将湿度计揣进袖袋。玻璃管碰撞的轻响,混着远处传来的爆竹声——今日是小年,京城里已有人家开始放炮,细碎的炸响在雪地里滚远,像无数颗提前引爆的火星。
他忽然想起万历三十八年地裂时,那个捧着玉佩死在裂隙边的老道。当时老道的手指正指着毕宿的方向,嘴里念叨着“天火焚城,玉碎人亡”——那时只当是疯话,此刻握着烫的璇玑玉,才明白那不是疯话,是谶语。
宫墙的阴影里,魏忠贤的亲信正缩在角落里,手里的望远镜对准了他们的背影。镜片反射的光在雪地上晃了晃,像颗窥视的眼睛。徐光启拽了左光斗一把,两人加快脚步,朝着王恭厂的方向走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盖住了他们留在金砖上的血迹。而太和殿内,朱由校的刻刀又开始在木料上飞舞,木屑纷纷扬扬落下,像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天工秘语:徐光启的预言暗线
第四章:刀影残硝
魏忠贤的冷笑像冰锥砸在琉璃瓦上,脆得刺耳。他往前半步,绣着金线的蟒袍扫过徐光启的鼻尖,龙涎香的甜腻里突然钻出股硫磺味——那味道徐光启太熟悉了,是王恭厂特有的硝石混着桐油的气息,只是被香料盖得极淡,不细嗅根本察觉不到。
“徐大人是读西学读疯了?”魏忠贤的指甲在玉带钩上刮出轻响,那钩子是用整块羊脂玉雕的,却被他抠出了几道白痕,“那璇玑玉不过是西域番僧的骗术,去年抄汤若望住处时,搜出十几块类似的玩意儿,个个都刻着些鬼画符——怎么,莫非都能预言吉凶?”
徐光启的手指在袖中攥紧了湿度计,玻璃管硌得掌心生疼。他看见魏忠贤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悄悄按住了腰间的绣春刀,刀鞘上的铜环碰撞声被刻意压得很低。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田尔耕的皂靴——靴底沾着的黑色残渣,边缘泛着淡淡的黄,正是王恭厂特有的“七分硝、二分硫”配比,寻常火药坊绝不用这么烈的方子。
“魏公公见过西域的璇玑玉?”徐光启缓缓直起身,额角的血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凝住,“那玉遇火不焚,遇水不沉,敢问公公搜出的‘十几块’,可有这特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田尔耕的靴底,“至于骗术二字,不如问问田指挥,昨夜在王恭厂地窖里,见没见过类似的‘骗术’?”
田尔耕的肩膀猛地一僵。徐光启看得真切,他按住刀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处露出道新伤,伤口边缘还沾着点没擦净的黑灰。那是火药灼烧的痕迹,绝非寻常打斗能留下的。
魏忠贤眼底的笑突然僵住,随即又化开成更深的阴鸷。他突然抬手,袖口甩出串佛珠,檀木珠子砸在金砖上,滚到田尔耕脚边。“田指挥,”魏忠贤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徐大人说你靴底有火药渣子,还不脱下来让大人瞧瞧?”
这话说得客气,田尔耕却脸色煞白。他知道这是魏忠贤的杀人令——脱靴验渣,若真有实证,便是私通钦天监、泄露王恭厂机密的罪;若没有,便是徐光启诬告,正好能治他个“构陷厂臣”的罪名。横竖都是死局,只看谁先掉脑袋。
徐光启突然解开腰间的玉佩,璇玑玉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毕宿星纹的血痕已漫过玉面,像条活生生的血蛇。“不必脱靴。”他将玉佩举过头顶,阳光透过玉面,在金砖上投出个扭曲的光斑,光斑中心恰好落在田尔耕的靴底,“田指挥昨夜去过王恭厂西窖,那里的火药用的是新法子,掺了桐油和松香,烧起来烟是黑的,渣子捏着黏——公公若不信,刮点靴底的灰,用火镰点试试?”
田尔耕的脸瞬间成了死灰。西窖是魏党私藏“炸炮”的地方,那些炮比寻常火药威力大十倍,是准备用来“意外”炸死东林党人的,连工部尚书都不知道具体位置。徐光启怎么会知道?他猛地想起昨夜巡逻时,西窖墙角有个新挖的小洞,当时只当是耗子刨的,此刻想来,那洞的位置恰好能窥见里面的火药堆。
“妖言惑众!”崔呈秀突然跳出来,手里的朝笏指着徐光启的鼻子,“王恭厂的火药配比是国朝机密,徐大人一介监正,怎会知晓?定是通敌无疑!”
这话刚落,左光斗突然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张纸:“崔御史怕是忘了,去年徐大人奉旨修订《军器图说》,火药配比是他亲手核定的。倒是御史大人,上个月托人在王恭厂买了二十斤硫磺,说是要炼丹——不知炼的是长生丹,还是杀人丹?”
崔呈秀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确实买过硫磺,是魏忠贤让他偷偷运去通州,给私设的火药坊用的,没想到竟被左光斗查得一清二楚。
魏忠贤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田尔耕的手已经按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指缝里渗出的汗在黄铜刀鞘上洇出暗痕。徐光启看见刀鞘内侧的磨损——那是常年快拔刀留下的印子,寻常锦衣卫绝不会有这样的痕迹,除非是执行过灭口的勾当。
“够了。”朱由校的声音突然从御座上传来,他手里的刻刀不知何时换成了把小锯子,正来回拉扯着紫檀木,“吵什么?徐爱卿要查王恭厂,就让他查。查不出东西,再治罪不迟。”皇帝顿了顿,锯子猛地停在木料里,“但要是敢拿些破石头糊弄朕”
“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徐光启的声音斩钉截铁,玉佩在掌心烫得像团火。
魏忠贤突然笑得谄媚:“陛下圣明。不过徐大人年纪大了,查火药库怕是力不从心。奴才让田指挥多带些人手跟着,也好护着徐大人的周全。”他拍了拍田尔耕的肩膀,那力道重得让田尔耕踉跄了一下,“记住,要寸步不离地‘护着’。”
这“护着”二字咬得格外重,田尔耕立刻躬身应诺,只是垂着的眼里闪过丝狠厉。徐光启注意到,他转身时靴底在金砖上蹭了蹭,像是想擦掉那些黑色残渣,却反而留下道更清晰的印痕,像条爬过的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