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孔子在鲁国阙里的学堂,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三十余张蒲席沿墙摆放,有的边缘已磨出毛边。一个穿着粗麻短褐的少年站在门口,手里攥着用青布包好的十条干肉,指节因用力而白,额头渗着汗珠。弟子们正在诵读《诗经?卫风》,见他局促不安地扒着门框,有人停下吟诵,低声议论:“这不是东巷卖草鞋的阿丘吗?他来做什么?”孔子放下手中的竹简,竹片相互摩擦出清脆的声响。他抬眼望向少年,目光温和如春日融冰:“进来吧,愿学便有教诲。”《论语?述而》记载的“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正是这一场景的生动注脚。“束修”是十条干肉,在春秋时期是中等家庭能承受的拜师礼;“未尝无诲”是从未拒绝教诲的承诺。这句话的核心,不是计较礼物的轻重,而是宣告一种颠覆性的教育理念——“有教无类”。只要怀揣求学的诚意,无论出身贵贱、家境贫富、资质智愚,都能沐浴在教育的阳光里。从孔子的学堂到当代的课堂,这种“束修之外”的教育温度,始终是文明传承最温暖的光芒。
一、束修:求学诚意的象征
“束修”的“束”是“捆绑”之意,《说文解字》“束,缚也”,像用绳索捆扎木柴的形状;“修”是“干肉”,《礼记?内则》“牛修,鹿脯,田豕脯,麋脯,麇脯”,指经腌制、捶打、晾干的肉条,便于储存。十条干肉扎成一束,便是“束修”。在春秋时期,这是人际交往中表达敬意的标准薄礼,《仪礼?士相见礼》记载“士相见之礼,挚,冬用雉,夏用腒。左头奉之,曰:‘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某见。’主人对曰:‘某子命某见,吾子有辱。请吾子之就家也,某将走见。’”可见不同身份有不同贽礼,士用雉或干雉(腒),而束修是更普遍的礼物,《礼记?少仪》“其以乘壶酒、束修、一犬赐人”,说明束修常与酒、犬并列作为馈赠,既不失礼,又不昂贵。
“自行束修”的“自行”二字,暗藏着教育的主动性原则。学生需主动带着束修登门求学,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尊师重道”的表态——承认知识的价值,尊重教师的劳动。孔子则以“吾未尝无诲”回应,形成“学生有诚意,教师有回应”的良性互动。这种互动中,束修是有形的纽带,连接着求学的渴望与教诲的热忱;而背后无形的,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精神共鸣,正如《周易?兑卦》“君子以朋友讲习”,教育的本质从来不是单向的灌输,而是心灵的相遇与对话。
春秋时期的教育资源被贵族牢牢垄断,“学在官府”是铁律。《周礼?春官?大司乐》记载“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这里的“国之子弟”仅指卿大夫子弟,平民子弟“庶人在官者”只能学习职业技能,无权接触礼乐典籍。《礼记?王制》明言“庶人不议,非礼也”,平民连议论礼仪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系统学习。孔子“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宣言,如同一道惊雷划破垄断的夜空。束修的低成本(据《管子?轻重甲》记载,春秋时期“一犬直一壶酒”,束修价值约等于半只犬)使平民子弟有机会跨越阶层壁垒,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论语?雍也》),家境贫寒却能备齐束修,正是这种打破壁垒的生动例证。
孔子对束修的态度,在弟子身上有鲜活体现。子路初见孔子时“冠雄鸡,佩豭豚”(《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头戴雄鸡装饰的帽子,佩戴野猪形状的佩饰,带着一身勇武之气,显然没准备束修,孔子却接纳了他,引导他“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论语?先进》);子贡“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家境富裕,所献束修或许是更精美的脯肉,孔子却同样严格要求,当子贡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应“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论语?学而》),不因礼物轻重区别对待。这种平等,让束修彻底回归“诚意象征”的本质——就像现代学生向老师鞠躬,弯腰的深度无关财富,只关敬意。
二、有教无类:束修背后的教育革命
“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核心,是“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这一颠覆性理念。“类”在甲骨文中像“兽”,本义是“种类”,这里指“阶层、贫富、地域、智愚”等差异;“无类”即不因其所属类别而拒绝教诲。这种理念在春秋时期石破天惊——此前“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教育是贵族的特权,平民被视为“斗筲之人”(《论语?子路》),不配学习礼乐。而孔子将教育推广到“庶人”,《荀子?法行》记载子贡评价“夫子之门,何其杂也”,正是“无类”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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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门弟子的出身,如一幅“有教无类”的众生相。颜回是“贫士”,“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子贡是“商人”,“废着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史记?货殖列传》);子路是“野人”,“卞之野人也,好勇力,志伉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野”在当时指未受礼乐教化的乡野之人;子张是“鄙人”,“鲁之鄙家也,颜貌甚恶”(《孔子家语?弟子解》),“鄙”意为粗鄙;冉雍是“贱人之子”,“仲弓父,贱人。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其父是地位低下的“贱民”。这些出身各异的人在孔子门下同窗共读,《论语?先进》记载他们围坐“各言其志”,冉有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公西华说“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平等讨论理想,展现了教育打破阶层隔阂的神奇力量。
“有教无类”的“教”,不仅是知识传授,更是人格的重塑。孔子对“贫而乐”的颜回赞叹“贤哉,回也”,引导他从贫困中见操守;对“富而无骄”的子贡鼓励“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提醒他富贵中守谦逊;对“勇而无礼”的子路告诫“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约束他的鲁莽;对“鄙而恶”的子张教导“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论语?子张》),拓宽他的心胸。这种“长善救失”(《礼记?学记》)的教导,使“类”的差异转化为“个性”的丰富,正如花园里的牡丹与蔷薇,各有其美,无需强求一致。
“有教无类”与“因材施教”看似矛盾,实则相辅相成。“无类”是接纳的广度,确保每个生命都有受教育的机会;“因材”是教导的深度,确保每个生命都能按自身节奏成长。对“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论语?公冶长》)的宰我,孔子仍“以言诲之”,批评他“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论语?公冶长》),促其改过;对“闻一以知十”的颜回,孔子则“言终日”(《论语?先进》),深入探讨“仁”的精义;对“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的冉有,侧重政事实践,让他在季氏宰任上历练;对“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的公西华,侧重礼仪训练,使其熟悉“朝聘之礼”。这种结合,使“有教无类”不流于形式,而是真正实现“各尽其才”。
战国时期的墨子,将“有教无类”推向更底层。他“上说王公大人,次说匹夫徒步之士”(《墨子?鲁问》),弟子“多为贱人”(《荀子?王霸》),如“禽滑厘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备梯》),是典型的劳苦大众。墨子教学“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庄子?天下》),强调苦行实践,与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的包容风格不同,却共同推动教育从贵族的象牙塔走向民间的田野。
三、束修的真意:诚意高于物质
“束修”的本质是“诚意”,而非财富。《论语?述而》记载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学生带着“志于道”的诚意而来,束修只是这种诚意的外在符号。《礼记?檀弓》记载“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说骖而赙之”,孔子对去世的馆舍主人尚且如此重情,对真心求学的弟子更不会因束修微薄而拒绝。他晚年返鲁,“弟子弥众,至自远方”(《史记?孔子世家》),其中必有像颜回一样“贫不能备礼”者,他仍“未尝无诲”,证明物质条件从未成为门槛。
历史上对“束修”的误读,曾让教育染上功利色彩。汉代郑玄注“束修,十脡脯也”,仅强调物质属性,忽略“自行”的主动性;宋代朱熹虽承认“束修,其至薄者”,却仍说“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论语集注》),过度侧重礼仪形式。这些解读把孔子塑造成计较礼物的夫子,直到明代王阳明提出“心即理”,才回归“诚意”本质:“束修者,礼之薄者耳,然必先有是礼,而后有是诲,盖所以致其诚意也。诚意既至,虽无束修,夫子亦未尝无诲也。”(《传习录》)他点出关键——束修是诚意的载体,而非教育的前提。
“诚意”的表现形式,远比十条干肉丰富。颜回“退而省其私,亦足以”(《论语?为政》),以课后反复钻研、拓展所学表达诚意;子贡“存鲁,乱齐,破吴,强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以“言语”之才实践孔子理念,用外交成果回报教诲;子夏“在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将孔子之学在三晋大地扬光大,以传承扬彰显初心。这些“无形的束修”,比十条干肉更能体现求学的真诚,正如孔子所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诚意是本,束修是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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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教育中,“束修”的形式已变,“诚意”的内核仍在。学生的认真听讲、课后的追问不舍、作业本上的工整字迹,都是“现代束修”;教师深夜备课的灯光、病中坚持上课的身影、对“问题学生”的耐心引导,则是“未尝无诲”的延续。云南华坪女高的学生们,用清晨五点的琅琅书声、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考上大学后的报喜短信,向张桂梅校长献上最珍贵的“束修”;张桂梅则用布满膏药的双手、沙哑的嗓音、陪学生走过的每一个深夜,践行着“未尝无诲”的承诺。这种精神共鸣,让两千多年前的话语仍有穿透时空的温度。
四、孔子的教育实践:束修之外的付出
孔子的教育场所,是“随地可学”的开放空间。杏坛讲学是常态,《庄子?渔父》“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周游列国时,在陈国“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仍“讲诵弦歌不衰”(《史记?孔子世家》),用礼乐精神安抚弟子;在卫国匡地被围困,“拘焉五日”仍向弟子阐释“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在危境中传递文化自信;在乡野间“与二三子游”,听曾皙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在自然中启迪理想。这种“无处不可教”的实践,突破了“学堂”的物理限制,使教育真正融入生活。
孔子的教育内容,是“博而有要”的六艺体系。“礼”教弟子“立于礼”,如“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具体到“乡饮酒礼”的献酬顺序、“丧礼”的哭踊次数;“乐”教弟子“成于乐”,如“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并“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论语?述而》);“射”教弟子“志于道”,如“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论语?八佾》),强调射箭时的专注与礼仪,而非仅求力量;“御”教弟子“游于艺”,如驾驭马车时“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论语?乡党》),培养协调与庄重;“书”教弟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训练书写与表达;“数”教弟子“会计当而已矣”(《论语?子路》),掌握计算与统计。这些内容兼顾实用与修身,使不同需求的学生都能各取所需。
孔子的教育方法,是“启诱导”的艺术。“不愤不启,不悱不,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对“闻斯行诸”的问题,因子路“好勇过我”而说“有父兄在”,因冉有“退而省其私”而说“闻斯行之”(《论语?先进》),因材施教;对“仁远乎哉”的疑问,回应“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激内在自觉;对“孝”的理解,引导子夏“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论语?为政》),深入本质。这种方法让学生主动思考,而非被动接受,正如《周易?蒙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教育的真谛是学生主动求索与教师恰当引导的完美结合。
孔子的教育成果,是“桃李满天下”的延续。“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他们分散各地“传道授业”:子夏在西河讲学,“文侯师事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培养出李悝、吴起等变法名臣;子贡“存鲁乱齐”,以“言语”之才践行“和为贵”的理念;冉有“为季氏宰”,展现“政事”才能,“赋粟倍他日”却遭孔子批评“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可见教诲严格;曾参“传孔子之道”,着《大学》提出“三纲领八条目”,成为儒家经典。这些弟子如种子般将教育的火种散播,使“有教无类”从理念变为改变社会的力量。